暮春的风裹着汴河的水汽,卷着槐花的甜香,扑在淮安府孙府的朱漆大门上。
门楣上早已挂起了两盏大红灯笼,烫金的“喜”字被风拂得微微晃动,门前的青石板路被洒扫得纤尘不染,连檐角的瓦当都透着几分鲜亮。
今日是孙家女婿周怀仁归府的日子——那个寒窗十载、三代布衣的周怀仁,竟一举考中了三甲进士,成了淮安府人人称羡的新贵人。
天刚蒙蒙亮,孙老爷子就领着家里的仆役忙活开了。他亲自搬了张太师椅坐在门口,一身藏青的绸缎长衫,腰间系着玉带,往日里佝偻的脊背挺得笔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掩不住的光。
管家孙福领着几个小厮,在门前的空地上摆开了香案,案上供着文昌帝君的牌位,香炉里焚着上好的檀香,袅袅青烟缠缠绕绕,飘向天际。
孙家的亲友们也早早地来了。大舅爷孙嘉逸带着妻儿,抬着一坛十年陈的花雕。二姨太领着丫鬟,手里捧着一匹苏绣的锦缎。连平日里不大走动的远房表亲,也提着点心匣子,挤在人群里凑着热闹。
院里的老槐树下,周夫人正领着几个仆妇,忙着张罗瓜果茶点。
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藕荷色的夹袄,头上插着一支赤金的簪子,素日里荆钗布裙的模样添了几分明艳,可那双眼睛,却始终望着青石街的方向,指尖攥得发白。
“小姐。莫急,姑爷的船定是快到了。老爷已经派人去接了”
一旁的奶娘见她心神不宁,笑着宽慰道。
周夫人勉强扯出一抹笑,轻轻点头,目光却依旧黏在街口那条青石板路上。她想起半年前,丈夫背着书箧离家时的模样,想起他每封家信里“一切安好”的字句,想起无数个灯下缝补、独自垂泪的夜晚,眼眶便忍不住发热。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顺着街口的方向望去,那个青衫男子,身形挺拔,眉目清朗,不是周怀仁是谁?
“怀仁!”孙老爹猛地站起身,拐杖在地上敲得“笃笃”响,声音里满是激动。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亲友们纷纷踮起脚尖,朝着街口的方向望去。
周夫人更是再也忍不住,提着裙摆就往街口跑,脚下的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风掀起她的衣袂,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蝶。
周怀仁刚回到院门口,就被扑面而来的人群围住了。他手里还攥着那方吏部的回执,身上的青布儒衫沾着些许风尘,却难掩眉宇间的意气风发。
“贤婿!好样的!”孙老爹拄着拐杖挤到最前头,一把抓住周怀仁的手,老泪纵横,“咱们周家,咱们孙家,总算出了个进士!”
“周贤弟,恭喜恭喜!”
大舅爷孙嘉逸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大笑,
“今日定要与你痛饮三杯!”
亲友们纷纷围上来道贺,声音里满是艳羡。周怀仁一一拱手回礼,嘴角噙着笑,目光却在人群里急切地搜寻着。
“爹爹!”
一声清脆的童声响起,周怀仁的心猛地一颤。他转过头,就看见小令仪挣脱了舅娘的手,像只小团子似的朝他扑来。他连忙蹲下身,稳稳地接住女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令仪,想爹爹了吗?”周怀仁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想!”小令仪搂着他的脖子,
“娘亲天天都在想爹爹。”
周怀仁抬起头,正好对上妻子的目光。她就站在不远处,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嘴角却扬着温柔的笑。
四目相对的刹那,千言万语都化作了眼底的温热。他放下令仪,大步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痕,低声道:“娘子,我回来了。”
周夫人哽咽着点头,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划过他略显粗糙的皮肤,轻声道:“回来就好。”
这时,管家孙福高声喊道:
“吉时到!请姑爷入府!”
乐师们立刻奏响了喜乐,唢呐声清亮高亢,锣鼓声震天动地,引得街坊邻里都围过来看热闹。
周怀仁牵着孙氏的手,怀里抱着令仪,在亲友们的簇拥下,一步步走进孙府的大门。
穿过雕梁画栋的门楼,映入眼帘的是满院的喜庆。廊下挂满了红绸,檐角的灯笼映得整个院子红彤彤的,老槐树下摆着的八仙桌上,早已摆满了各色菜肴。清蒸鲈鱼、油焖春笋、坛子肉、桂花糕……满满当当的一桌子,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
“贤婿,上座!”孙老爹拉着周怀仁,将他让到主位上。
周怀仁却不肯,执意将孙老爹扶到主位,自己则坐在下首,笑着道:
“岳父乃一家之主,理当上座。”
亲友们见状,纷纷称赞他知礼懂事。孙老爷子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摆手:
“好好好,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拘这些礼数!”
喜乐声中,众人纷纷落座。孙老爷子亲自为周怀仁斟满了酒,举杯道:
“今日,为我孙家女婿周怀仁高中进士,干杯!”
“干杯!”满座宾客齐声响应,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伴着欢声笑语,在院子里久久回荡。
周怀仁举杯饮尽杯中酒,辛辣的酒液入喉,却化作了满腔的暖意。
他望着眼前一张张笑脸,望着身旁温柔浅笑的妻子,望着怀里啃着桂花糕的女儿,望着满院的红绸与灯火,只觉得心头滚烫。
十年寒窗,一朝及第,所有的艰辛与苦楚,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满心的圆满。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孙府的朱漆大门上,将那两个烫金的“喜”字,映得愈发耀眼。
院里的喜乐声还在继续,夹杂着小令仪清脆的笑声,和着槐花的甜香,飘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