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陈秉文,清溪镇的秋天,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吴长生的日子,过得愈发简单。除了坐诊,便是看书,或是去山脚下,陪着老友的坟冢,坐上一个下午。
一晃,又是三年过去。
吴长生七十岁了。易容术下的那张脸,已经是一个须发皆白、步履蹒跚的老人。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仿佛能看透世事。
王承毅的身体,也终于是垮了。
这位一生与火与铁打交道的汉子,年轻时留下的暗伤,在晚年,终究是找上了门。纵然有吴长生用最好的药材吊着,老人也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去。那身曾经虬结如铁的肌肉,早已萎缩,那双曾能抡起百斤重锤的手臂,如今连端起一只饭碗,都有些颤抖。
吴长生来到王家的时候,王承毅正躺在床上,由已经年过半百的王平,一口一口地喂着参汤。
“吴……吴老哥,你来了。”王承毅看到吴长生,浑浊的眼中,亮起了一丝光彩。
吴长生如今的年纪,早已比王承毅要“大”上许多,两人之间的称呼,也从“老弟”,变成了“老哥”。
吴长生点点头,上前为老人诊了诊脉,随即陷入了沉默。
“爹,吴叔,你们聊,我去把药煎上。”王平见状,知趣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这对相交了一辈子的老兄弟。
“别忙活了。”王承毅却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是药三分毒,喝再多,也没用了。”
老人喘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吴长生:“老哥,俺……俺想求你最后一件事。”
“你说。”
“俺想……再开一次炉,再打一次铁。”王承毅的眼中,重新燃起了那团熟悉的、属于铁匠的火焰,“俺这辈子,都在跟火和铁打交道。到头了,也想听着那叮当声走。”
吴长生看着挚友眼中的光,沉默了许久,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好。”
王家铁匠铺,那座熄灭了许久的熔炉,在半个时辰后,重新被点燃。
王平本是极力反对,但在吴长生和王承毅的坚持下,最终还是红着眼,亲自为父亲拉起了风箱。
呼——
炉火冲天而起,将整个铁匠铺,都映照得一片通红。
王承毅在王平的搀扶下,走到了那座熟悉的铁砧前。老人赤着上身,露出干瘦的、布满了伤疤的躯干。老人拿起一柄小锤,掂了掂,又放下,最后,颤抖着,握住了那柄陪伴了自己一生的、最沉重的大锤。
“爹!”王平惊呼一声,想要上前。
“滚开!”王承毅低吼一声,声音竟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洪亮,“老子还没死呢!”
老人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烧得通红的炉火中,夹出了一块小小的铁料。
那不是什么百炼精钢,只是一块最寻常的生铁。
当!
第一锤落下。
王承毅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但老人的手,却握得极稳。
当!当!当!
悠长而沉重的打铁声,再一次,响彻了清溪镇的黄昏。
那声音,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密集、有力,而是变得缓慢、迟滞,每一锤落下,都仿佛要耗尽老人全部的生命。
可那声音里,却蕴含着一股别样的力量。
吴长生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吴长生仿佛看到,王承毅的每一锤,砸下的,都不只是那块烧红的生铁。
第一锤,是少年时,初次学艺的笨拙与好奇。
第二锤,是青年时,为心爱之人打造第一支发簪的紧张与甜蜜。
第三锤,是壮年时,手臂被废,又被吴长生救回后,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感恩。
……
一锤,一锤,又一锤。
每一锤,都是一段人生,都是一段回忆。
汗水,混合着泪水,从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不断滑落,又在靠近熔炉的瞬间,被蒸发成白色的雾气。
王承毅像一头不肯倒下的老牛,固执地、虔诚地,进行着生命中最后的耕耘。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那块小小的生铁,在王承毅的锤下,渐渐有了形状。
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形态有些笨拙的……铁老虎。
是王承毅要送给自己刚出生不久的、最疼爱的小孙女的礼物。
当最后一锤落下,王承毅手中的大锤,也“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老人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一直守在身后的王平,一把抱住。
炉中的火,也仿佛耗尽了所有的能量,渐渐熄灭了。
王承毅被抱回床上,老人已经陷入了半昏迷,嘴里却还在喃喃着什么。
王平为父亲盖好被子,哽咽着说:“爹,您歇着,我去给您端水。”
王承毅却忽然伸出那只满是老茧的手,抓住了正要起身的吴长生的衣袖。老人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努力地聚焦在吴长生那张“苍老”的脸上,咧了咧嘴,像是在笑。
吴长生俯下身,将耳朵凑到老人的嘴边,才听清了那含混不清的话语。
“兄弟……俺这辈子,打的铁,没一万,也有八千……最好的一件,就是给你……给你和阿婉打的那些玩意儿……”
“值了……俺这辈子,值了……”
老人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憨厚的笑容。
“俺……俺要去……找陈书生……喝酒了……”
说完,老人的头,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呼吸,也彻底停止了。
那一晚,王家哭声震天。
吴长生没有去劝,只是独自一人,走进了那间已经变得冰冷、黑暗的铁匠铺。
吴长生走到铁砧前,将那只尚带着余温的、小小的铁老虎,轻轻地,放在了手心。
然后,吴长生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坐了一夜。
窗外,月光如水,流淌了一地,像极了那天,陈秉文走后,棋盘上冰冷的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