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镇变了。
这是陈秉文最近最直观的感受。
今日散了私塾,陈秉文走在回家的路上。
往日里,这个时辰的街上,总能听到各家院子里传来的犬吠声,和孩子们放学后的嬉闹声。
但今天,整条巷子都安静得有些过分。
几只平日里最爱摇着尾巴讨食的土狗,此刻都夹着尾巴,缩在各自的门洞里,喉咙里发出不安的低吠,却不敢大声叫唤。
街角,一个被踩坏了轮子的木马,孤零零地躺在青石板上,也不见有孩子来捡。
自去年开春以来,这个偏安一隅、宁静祥和的小镇,仿佛成了一块投入湖中的巨石,激起了一圈圈久久不散的涟漪。
街上的生面孔,一天比一天多。那些人,大多都带着兵器,眼神警惕而锐利,像一群闯入羊圈的狼,与小镇淳朴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们或三五成群,或独来独往,盘踞在镇上唯一的酒馆和最大的茶楼里,高声阔论,打探着各种消息。
镇民们脸上的笑容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入夜之后,家家户户都早早地闭门落锁。
陈秉文知道这一切的源头。
大约半年前,镇上来了一个新的说书先生。
那个说书先生,不像原来那位只会说些神神鬼鬼的乡野怪谈,而是带来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前朝秘闻”。
陈秉文心头蒙上一层阴霾,脚步一转,朝着镇上最大的茶楼“悦来居”走去。
还未进门,一股混杂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不再是往日里单纯的茶叶清香和点心甜香,而是被一股浓烈的、属于江湖人的汗味、劣质的酒味、兵器上涂抹的防锈油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给搅得浑浊不堪。
茶楼里一如既往地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跑堂的伙计,肩膀上搭着一条早已被汗水浸得发黄的毛巾,在桌椅间穿梭如飞,只是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而讨好。
陈秉文寻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一壶最常喝的“雨前青”,便将目光,投向了茶楼中央那个小小的戏台上。
戏台上,说书先生一袭半旧的青衫,身形瘦削,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开合之间,精光四射。
说书先生手中,摇着一柄折扇,扇骨是黑色的,不知是何种木料,看上去竟有几分钢铁的质感。
只听“啪”的一声,惊堂木响,满堂嘈杂,瞬间为之一静。
“上回书说到,那两大势力,为夺神功,在冠军侯墓中杀得是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最终,七杀楼楼主与大梁秘卫首领同归于尽,双方人马两败俱伤,狼狈退走。”
说书先生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可他们都不知道,就在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之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尤其是邻桌那几个气息彪悍的刀客,更是伸长了脖子,急声问道:“先生快说,那黄雀是谁?”
说书先生微微一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说书先生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那蛇息岭,本就是南山山脉有名的药材产地。各位想啊,两大势力火并,动静何其之大?恰巧,就有一位清溪镇出身的采药客,正在附近采药。”
“这采药客,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听到动静,非但没跑,反而仗着对地形的熟悉,悄悄摸了过去。等两大势力的人一走,便第一个进了那空无一人的古墓……”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故意一顿,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着。
“哎呀,你倒是快说啊!”
“那采药客,可曾得到神功?”
台下的江湖客们,早已急不可耐,纷纷催促起来。
陈秉文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用杯盖撇去浮沫。
说书先生的故事,漏洞百出,稍有阅历的人,便知其荒诞。
但陈秉文的目光,却不在说书先生身上,而在那些听书的“茶客”身上。
陈秉文看到,在听到“神功”二字时,那个独自坐在角落里、从头到尾只是一言不发地擦拭着自己长剑的青年,擦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陈秉文看到,窗边那桌看似豪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三个佣兵,在听到“采药客”时,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贪婪。
陈秉文甚至看到,在最后排,那个伪装成普通行商、气息却异常沉稳的中年人,在听到“清溪镇”三个字时,端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麻烦。
说书先生见火候已到,这才将手中的黑骨折扇“唰”的一声合上,那声音,竟如刀锋入鞘般清冽。
说书先生将折扇在桌上重重一敲,权当惊堂木,朗声道:“那采药客的际遇,自是不用多说!如今,半年过去,江湖上都说,那位得了神功的采药客,早已改头换面,依旧还住在这清溪镇中,做着那与世无争的营生!”
“轰”的一声,整个茶楼,彻底炸开了锅。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嫉妒与狂热。
仿佛那虚无缥缈的神功秘籍,已经成了唾手可得的宝藏,而整个清溪镇,就是那藏宝图上,最显眼的目标。
陈秉文不动声色地唤来伙计,放下几枚铜钱。
陈秉文注意到,茶楼老板在柜台后,收取那些江湖客扔出的碎银子时,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成色,便慌忙扫进钱箱里,脸上堆着谦卑的、近乎畏惧的笑容。
陈秉文心中一叹,起身离开了喧闹的茶楼。
走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陈秉文的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说书人的故事是假的,但江湖人的贪婪,是真的。
这个故事,就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激起的涟漪,已经化作了足以颠覆一池春水的惊涛骇浪。
陈秉文知道,这个局,是冲着吴长生来的。
或者说,是冲着那个虚无缥缈的“神功”来的。
但局已布下,身在局中的人,便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陈秉文没有回家,而是脚步一转,朝着济世堂的方向,快步走去。
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