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井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寿衣袖口那圈发黑的边缘。
身体里的温度好像被这件衣服抽干了,皮肤泛着一层死人般的蜡质光泽。
黄师傅面无表情,用一个黄铜盆舀起半盆冰冷的井水。
他嘴唇翕动,念着我听不懂的咒:“照影辨魂,三更见真。”
水面在盆里轻轻晃动,映出我的倒影。
起初一切正常,但几秒钟后,水里的那张脸开始扭曲、模糊,像隔着一层浓雾。
可我身上的白袍,却在倒影里愈发清晰,尤其是袖口用红线绣的那个“三”字,像是刚被鲜血浸泡过,红得刺眼。
我心头一紧,猛地向后挪了半步。
不对劲,那不是我的影子!
水面倒影里的白袍下,根本没有我模糊的脸,而是一片空洞的黑暗。
这感觉就像,有另一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背后,而我看到的,是它的倒影。
黄师傅的视线死死锁在铜盆里,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东西:“井里……不止一个念想。有三儿撕心裂肺的哭,有阿婆一声声的呼唤,还有……还有第三个,藏得很深。”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干枯的艾草,用火柴点燃。
绿色的烟雾升起,带着一股刺鼻的草药味。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燃烧的艾草束扔进了黑洞洞的井口。
火光像一颗坠落的星辰,瞬间被黑暗吞没。
就在火光消失的那一刻,井壁深处,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像是有人用长长的指甲在刮擦粗糙的石头。
“刺啦……”第一声。
“刺啦……”第二声。
“刺啦……”第三声。
三声过后,井里安静了片刻。
紧接着,第四声轻飘飘地响了起来。
那不再是刮擦声,而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调子,像极了姑妈平时喊我时的腔调:“回家……吃饭……”
声音在井底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钩子,要将我的魂魄也一并拖下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拐杖杵地的闷响和沉重的喘息声。
吴老拐一瘸一拐地赶了过来,他脸上满是汗,嘴唇发白:“黄师傅,那件衣……那件衣是不是又出来了?”
黄师傅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吴老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他喘着气说:“三十年前,我也穿过这件衣。”他费力地掀开自己左臂的袖子,那条手臂上,布满了蜈蚣一样纵横交错的疤痕,像是被人拆开后又粗暴地缝合起来。
“赵裁缝说,能替我挡灾。可我……我没敢穿到底。我把自己的执念塞进了一个草人里,用石头捆着,沉进了这口井。”
他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井口:“我以为它早就烂了……可今夜阴气这么重,它怕是……该醒了。”
黄师傅听完,二话不说,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个绑着长绳的桃木钩,沉入了井中。
他搅动了几下,似乎钩住了什么重物,然后开始用力往上拉。
很快,一个巴掌大小的东西被拖出了井口。
那是一个用稻草扎成的人偶,草料已经泡得发黑腐烂,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
在草人的胸口位置,用粗糙的针线缝着半块灰色的布料。
我死死盯着那块布,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我认得它,那正是我被凡子换走的那件夹克上,被撕掉的一角!
就在我认出布料的瞬间,那具湿漉漉的草人,突然在我眼前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它那用稻草扎成的嘴巴,竟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从中挤出几个含混不清,却又无比阴冷的字眼:“衣……要……满三。”
黄师傅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猛地看向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骇:“它在替赵裁缝说话!这件衣……它不是替你承载念想的替魂衣,它是要替赵裁缝,完成他没完成的‘第三穿’!”
我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寿衣。
袖口上那个鲜红的“三”字,颜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
而与此同时,领口处那块从草人身上掉落的灰色夹克布料,却像有了生命一般,开始缓缓蠕动,边缘的纤维像无数只细小的触手,正一点点地向我脖颈的皮肤蔓延。
“快脱!!”黄师傅发出一声怒吼,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拼命将我向后拖,“这不是替魂衣,这是‘归名袍’!穿满三回,你的名字就归了阴册,再也回不来了!”
我魂飞魄散,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衣领。
可是没用,那块布料像是长在了我的皮肤上,冰冷滑腻,怎么也撕不下来。
惊恐中,我瞥见井边的铜盆里,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
倒影中,一个穿着同样白袍的身影,正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张脸,正是赵裁缝。
他对着水中的我,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那笑容,和我今夜穿上的这件冰冷的寿衣,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