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对奏,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平静的朝堂之下激荡起汹涌的暗流。然而,李晓晓并未立刻在朝会上抛出那些石破天惊的改革方案。她深知,欲行大事,需先造势,需有根基。而教育,正是培育新土壤、撬动旧观念最有力,也最不易被立刻扼杀的支点。
归京半月后,一场无声的战役,以文化的方式,在京城悄然打响。
李晓晓以“无双夫人”个人名义,上书皇帝,言“感念圣恩,愿捐资兴学,为国育才”,请求在京城创办一所书院。奏疏写得极为巧妙,避开了敏感的“改革”字眼,强调“补官学之不足”,“授经世致用之学”,并承诺书院所有费用,皆由她个人承担,不费国库一分一银。
李珩心领神会,当即朱批准奏,并御笔亲赐匾额——“无双书院”。皇帝的支持态度,不言自明。
书院的选址,并未在权贵云集的城西,也未在商业繁华的城东,而是定在了相对开阔、靠近平民聚居的城南。李晓晓动用晓月阁的资金,买下了一处因主人获罪而被抄没的旧日勋贵园林。园中亭台楼阁稍加改造,便成校舍,开阔的场地正好用于实践教学。
消息传出,京城哗然。
一位女子,哪怕是公主,是诰命夫人,开办书院已是闻所未闻。更令人震惊的是书院拟定的教学内容和招生标准。
当《无双书院招生简章》通过晓月阁的渠道和部分合作书铺流传出去时,立刻在整个士林乃至京城各个阶层引起了轩然大波。
简章明列,书院拟设以下学科:
经义科(并非主修,仅作为基础素养):教授四书五经,但侧重义理阐发与历史借鉴,而非单纯章句训诂。
格物科:探究万物之理,包括力学、光学、简易机械、物性辨识等。
算术科:不仅教授传统算学,更引入晓月阁从海外带来的新式演算法、几何基础及初步的会计统计。
农学科:研究土壤、水利、育种、新式农具,并辟有试验田。
商学科:教授商事律法、物流管理、市场分析、海外贸易常识。
律法科:重点讲授《晏律》及各类民商事、刑事案例,培养实务法律人才。
医药科:基础医理、药材辨识、常见病防治及护理知识。
这简直是对传统“君子六艺”和独尊儒术的彻底颠覆!“格物”、“商学”竟能与圣贤经典并列?士大夫们感到自己的信仰受到了玷污。
而招生标准更是引爆了更大的争议:
面向全社会招生,年龄在十至二十岁之间。
不限门第,无论士农工商,乃至贱籍子弟,皆可报名。
入学考核不考诗词歌赋,只考基础识字、算术能力以及逻辑思维。
首批计划招收一百人,其中特设三十名额,专收女子。
学业优异者,不仅免除一切学杂费用,书院还提供食宿补贴。
“牝鸡司晨!牝鸡司晨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在茶楼里捶胸顿足,对着几位同僚痛心疾首,“女子入学,与男子同堂听课?成何体统!圣人之道,礼崩乐坏矣!”
“士农工商,自古有序。让那贩夫走卒、甚至贱籍之子,与士族子弟同席而学,简直是混淆贵贱,尊卑不分!”另一位官员愤然道。
“格物?奇技淫巧!商学?锱铢必较!此等学问,只会让人心术不正,追逐利益,如何能培养出治国平天下的君子?”太学的一位博士公开撰文抨击。
保守派的官员和清流文人仿佛被踩到了尾巴,群情激愤。奏疏如雪片般飞入内阁,言辞激烈者,直接指责李晓晓“以妖言惑众”,“妄图颠覆千年文教道统”,甚至有人隐晦地重提“前朝血脉”,暗示其心可诛。
连日来,无双府门前都不太平静。时有激进的士子聚集,高声诵读圣贤书,或散发抨击的传单。虽有京兆尹派兵维持秩序,未发生冲突,但那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里。
然而,与士林层的激烈反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民间暗流涌动的热情。
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寒门家庭,看到了一丝改变命运的希望——无需耗尽家财攻读虚无缥缈的诗文,有机会学习实实在在的谋生技能,甚至还能有补贴!
一些有远见的中小商人,意识到这或许是让子弟系统学习经商之道、摆脱家族局限的捷径。
更有不少被禁锢在深闺中的女子,或是小家碧玉,或是大户丫鬟,偷偷传阅着那份简章,眼中燃起了从未有过的光芒。原来,女子除了绣花嫁人,还可以学习算术、律法、医药?那个传说中的无双夫人,为她们推开了一扇窗。
报名开始的那几天,无双书院临时设立的报名点外,出现了奇特的景象。一边是零星几个衣着光鲜、但神情倨傲、多半是替家中不受重视的庶子或旁支子弟来探路的仆从;另一边,则是更多穿着朴素、甚至带着补丁的平民,他们领着半大的孩子,眼中充满了期盼与忐忑,队伍排得老长。其中,竟真的夹杂着几个用帷帽遮住面容、在家人陪伴下前来为女子名额报名的身影。
负责登记的晓月阁人员(其中不少是当年琉焰岛书院培养出来的)态度平和,一视同仁,仔细询问、记录,安排简单的面试。
这场风波,自然也传到了宫中。
李珩在御书房听着福安汇报外面的舆情,嘴角却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他看向一旁正在翻阅报名册的李晓晓:“压力不小啊,朕的御案都快被奏章淹没了。”
李晓晓头也未抬,语气平淡:“意料之中。他们骂得越凶,说明他们越怕。怕的不是书院本身,而是书院所代表的,打破他们垄断知识和晋升渠道的可能性。”她合上册子,看向李珩,“陛下,第一批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是要让这些种子发芽,长出足以让人闭嘴的果实。”
“你打算如何应对那些攻讦?”李珩问。
“无需应对。”李晓晓淡然道,“书院之事,乃陛下恩准,我个人出资,合法合规。他们可以骂,可以反对,但只要陛下圣心不改,他们便阻挠不了。至于舆论……”她顿了顿,“很快,他们就会发现,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她已计划好,书院开学后,不仅要教授知识,更要组织学生参与实际项目——帮助京郊农户改良农具,为小商贩设计记账表格,甚至在城南设立义务诊所为贫民看病。她要让所有人看到,这些“奇技淫巧”和“贱业之学”,是如何实实在在地利国利民。
就在书院报名截止,即将举行入学考核的前夕,一场由保守派士人组织的“文会”在京城最大的酒楼“状元楼”举行,主题便是“辟异端,正学风”,矛头直指无双书院。与会者慷慨陈词,引经据典,将无双书院批得一无是处,仿佛其存在便是国将不国的征兆。
然而,就在文会气氛最热烈之时,酒楼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群身着短打、看似工匠模样的人,在一个年轻书生的带领下,抬着一块蒙着红布的物件来到了状元楼下。
那年轻书生,竟是曾受晓月阁恩惠、如今在晓月阁工坊担任管事的一位寒门学子。他无视周围士子鄙夷的目光,朗声道:
“诸位高才在此高谈阔论,鄙人粗陋,不懂大道理。只知无双夫人所授格物之学,改良水车,使我家乡百亩旱田得以灌溉;只知算术之法,使城中‘惠民仓’账目清晰,贪蠹无从下手;只知医药常识,今春城南时疫,晓月阁医师依此救治数百人!”
他猛地掀开红布,露出一个结构精巧的木质模型——“此乃依据格物原理所制‘风力扬水机’模型,若用于沿海盐田或高地灌溉,可省人力过半!请问诸位,此等利国利民之学,何谓‘奇技淫巧’?难道只会空谈道德文章,于民生无半点补益,便是‘正道’吗?”
一番话,掷地有声,配合着那精巧的模型,让不少围观的百姓纷纷点头称是。楼上的士子们一时语塞,面红耳赤。
这场小小的冲突,如同一个缩影。无双书院尚未正式开学,便已成为了新旧思想交锋的第一个战场,硝烟弥漫。
但李晓晓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她站在修缮一新的书院讲堂前,望着那块御笔亲书的“无双书院”匾额,目光坚定。
她要在这里,点燃第一把真正意义上的革新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