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府的奢华与舒适,并未让李晓晓有丝毫沉溺。府内一应仆役皆是内务府精心挑选,训练有素,但顾长渊依旧不动声色地将核心区域的防卫换上了晓月阁的亲卫。这座御赐府邸,既是荣宠,亦是一座华美的牢笼,每一步都需谨慎。
翌日清晨,宫中的旨意便到了,宣“无双夫人”巳时初刻于御书房觐见。
没有选择在象征家宴的坤宁宫或正式朝会的金銮殿,而是定在处理核心机要的御书房,李珩的用意不言自明——这是一次非正式但极其重要的政治会谈。
李晓晓依旧身着昨日那身月白锦袍,只在发间多簪了一支象征身份的赤金点翠步摇,庄重而不失本色。顾长渊亲自护送她至宫门外,目送她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踏入那重重宫阙。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李珩已屏退了左右,只留大太监福安在门外伺候。他今日也未着龙袍,仅是一袭玄色常服,正负手立于巨大的大晏舆图前,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臣妹晓晓,参见陛下。”李晓晓依礼参拜,声音平静。
李珩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虚扶道:“此处没有外人,不必多礼。坐。”他指了指舆图下摆放的两张紫檀木圈椅。
两人隔着一方小几落座,福安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旋即退至门外,将空间彻底留给这对君臣兄妹。
短暂的沉默后,李珩率先开口,目光带着探究:“昨日仓促,未能深谈。晓晓,这些年,你在海外,所见所闻,感触最深为何?”
他没有寒暄天气,没有询问起居,直接切入正题。
李晓晓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的温热,略一沉吟,直言不讳:“感触最深者,乃‘差距’与‘活力’。”
“哦?”李珩挑眉,示意她继续。
“差距,在于民间疾苦与朝廷认知之间的鸿沟,在于我大晏部分引以为傲的旧制,与海外乃至西陵悄然兴起的新技术、新思想之间的落差。运河沿岸,臣妹见到饥民啃食树皮,而官仓陈米霉变;见到田赋沉重,农户弃耕逃亡,而士绅兼并土地,坐享其成。此为其一。”
“活力,则在于臣妹所建晓月阁。抛开商贸之利不谈,我们以‘能力’而非‘出身’用人,以‘实效’而非‘空谈’考核,引入新的管理之法、鼓励工匠创新、推广普惠教育……虽局限于海外一隅,却展现出了远超旧有模式的效率与凝聚力。此为其二。”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如同手术刀般剖开表象,直指核心。
李珩听着,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专注。他身体微微前倾:“朕这些年,虽竭力整顿,亦深感积弊重重,如陷泥沼。旧制如同千年古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晓晓,你既亲眼所见,亲身体验,可有……破局之策?”
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晓晓,带着帝王的期待,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验。
李晓晓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一本不算太厚、却装订整齐的册子,双手呈上:“陛下,此乃臣妹结合海外见闻、晓月阁实践,以及对我大晏现状的观察,草拟的《新政纲要刍议》,请陛下过目。”
李珩接过册子,封面上是李晓晓清秀却有力的笔迹。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
册子内容条理清晰,分为“吏治”、“经济”、“军事”、“教育”、“民生”数个大项,每一项下又有具体措施。
在“经济”篇,核心第一条便是“摊丁入亩”。详细阐述了将历代以来按人丁征收的丁银,摊入田亩之中,合并征收。明确指出“田多者多纳,田少者少纳,无田者不纳”,旨在简化税制,减轻无地少地农民的负担,抑制土地兼并,并增加国家税收(因田亩难以隐藏,而人丁可隐匿)。
第二条,“鼓励工商,革新专利”。主张废除或减少对民间工商业的不合理限制,降低商税门槛,同时设立“专利司”,仿效晓月阁经验,保护能工巧匠的发明创造,规定年限内独享其利,以激励技术创新。
在“教育”篇,提出“兴办新学,讲求实绩”。建议在维持科举取士的同时,于各地逐步兴办教授算术、格物、农学、律法、商贸等实用学科的“新式学堂”,打破儒学独尊,培养经世致用之才。科举内容亦可逐步加入实务策论。
此外,还有“整顿军备,精兵简政”、“设立官立医馆,惠及贫民”、“兴修水利,推广新农具与新作物”等一系列具体建议。
每一条建议后面,都附有简单的理论依据、可能的实施步骤,以及预估会遇到的阻力。
李珩一页页翻看着,速度越来越慢,神情时而凝重,时而恍然,时而振奋。这些建议,有些他模糊有过想法却未能成型,有些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但细细思之,却又直指时弊,逻辑严密。
尤其是“摊丁入亩”和“兴办新学”,简直是石破天惊之论,足以撼动千百年的旧有秩序!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晓晓,这‘摊丁入亩’……你可知,此策若行,将触动天下多少士绅、勋贵的根本利益?那些读书人,又会如何抨击‘与民争利’?”他口中的“民”,自然是指士绅阶层。
“臣妹知道。”李晓晓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然而陛下,真正的‘民’,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是那些奔波劳碌的工匠与小商贩。士绅勋贵,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岂能成为国家革新的阻碍?况且,此策并非剥夺其所有,而是使其承担与所占资源相匹配的赋税,长远来看,缓和贫富悬殊,利于社稷安定。至于抨击……”她顿了顿,语气转冷,“晓月阁初立时,抨击之声亦不绝于耳,然时间与实效,自会证明一切。”
“那这‘新学’呢?天下读书人皆尊孔孟,你另起炉灶,就不怕动摇国本,引来天下士子反对?”
“陛下,孔孟之道,教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核心在于‘仁政’与‘民本’,而非固守某些不合时宜的形制。如今西陵火器犀利,航海精准,皆因其格物之学昌明。我大晏若只知埋头诵读圣贤书,而不知天外有天,终将落后挨打。新学并非取代儒学,而是补充其不足,培养国家急需的实干之才。况且,”李晓晓语气放缓,“此举亦可为寒门子弟开辟另一条晋升之路,分化士林,未必全是阻力。”
李珩站起身,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权衡。他知道晓晓说得对,这些政策若能推行,必将极大增强国力,惠及黎民。但阻力……太大了。这几乎是要向整个旧的利益集团宣战。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李晓晓,望着窗外巍峨的宫墙,沉默良久。
终于,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犹豫都已褪去,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决断与坚毅。
“你说得对。”李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积弊已深,非猛药不能去疴!朕登基以来,隐忍多年,剪除母后羽翼,压制保守之声,并非为了守成,而是为了等待一个契机,一个……能助朕劈开这混沌局面的利刃!”
他的目光灼热地看向李晓晓:“晓晓,你的见识、你的魄力、你在海外经营的力量,还有你带来的这套方略,便是朕一直在等的契机!朕不愿再做那被各方势力掣肘的皇帝,朕要开创一个真正的盛世,一个如你册中所言的,‘日月新天’!”
他走到李晓晓面前,伸出手,不是帝王对臣子的姿态,而是如同盟者之间的邀约:“晓晓,留下来,助朕!朕需要你,大晏需要你!你我兄妹联手,将这旧制度,捅个窟窿出来!”
看着兄长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决心与信任,感受着他话语中那份沉重的托付与豪情,李晓晓知道,她等待的时机,到了。
她缓缓起身,没有去握那只手,而是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揖礼:
“陛下有此雄心,臣妹……敢不效命!”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简洁的承诺。但这一礼,这一言,已然确立了一个超越血缘的、坚固的政治同盟。
皇帝与晓月阁主,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书房内,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正式联手。
目标,直指那积弊已深、盘根错节的旧制度。
一场席卷朝野的巨大风暴,即将因这次会谈,而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