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初还有些纳闷,直到这天下午上厕所时,才在隔间里偶然听到了真相。
外面洗手池边,传来几个年轻同事的声音。
一个平时跟他还算说得来的年轻民警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另外两个警校毕业的同事阴阳怪气地打断了:
“你提醒他干嘛?人家张小米现在可是有功之臣,立了三等功的人,还用得着写这些破总结、填这些破报表?”
“就是,你看人家这两天,多清闲自在,咱这大办公室都容不下他了,动不动就往所长屋里跑。”
“啧啧,现在是所长跟前的大红人咯,哪还用得着干这些基础工作?等着年底领奖状就行了!”
“活儿都让咱们干了,风头都让他出了,真行……”
话语越来越不堪,充满了酸溜溜的嫉妒和刻意排挤。
张小米在隔间里静静地听着,心里跟明镜似的了。
原来所里正在进行的年终总结、案件汇总、各类报表填写……这些繁琐却重要的年底工作,被人刻意“遗忘”了他。
他们仗着张小米是新人,不熟悉流程,故意不通知他,想等着看他到时候交不上东西,闹出笑话,甚至影响年底考评。
他刚才去所长办公室,根本不是为了巴结,而是想向所长反映一个重要情况。
那个持刀闯入他家的混混“大江”,很可能牵扯到两年前内蒙的一起知青失踪案(他当然不能说是吴用透露的,只推说是邻居探视时有人无意中提起“大江”曾酒后吹嘘)。
所长对此非常重视,已经立刻上报了分局刑侦支队。
可这番正经的公事,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却成了他“钻营”的证据。
张小米心里一阵发寒。他自问从未得罪过谁,工作上也是兢兢业业,没想到还是免不了被嫉妒和排挤。
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副食商店精心挑了两盒点心,又偷偷买了几盒好烟,然后骑着车,顶着寒风去了周师傅家。
周师傅家住在大杂院里,条件很是一般。
老两口见张小米提着东西来看望,都非常感动,尤其是师娘,忙不迭地给他倒热水。
趁着师娘去外屋张罗的功夫,张小米顺手把几盒好烟塞到周师傅手里。
他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师傅,所里这两天都在忙着写年终总结和报表呢。我刚上班,按理说是不是不用写?”
周师傅靠在床头,喘着粗气,无奈地摆摆手:“咳……我……我这样儿,连气儿都喘不匀,还写啥报表……爱咋咋地吧……”
张小米立刻接过话头:“师傅,要不这样,明天下班,我把您那份报表和要写的东西拿过来,您就在床上指导我,告诉我该怎么写。我晚上回家没事,顺手就帮您写了,也当是学习了。”
周师傅一听,这倒是个办法,既解决了他的难题,也能带带徒弟,蜡黄的脸上露出些笑容:“那……那敢情好,就是……太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应该的。”张小米笑道。
周师娘更是高兴,非要留张小米吃饭。张小米看着师傅家并不宽裕的样子,连忙推辞,谎称家里还有亲戚等着,约定明天再来。
第二天晚上,张小米下班后,特意去熟食店买了一大块油光锃亮的猪头肉,又从家里带了一饭盒油炸花生米,这才来到周师傅家。
周师傅看他又带东西来,脸色一沉,十分不高兴。但周师娘看着那实诚的肉菜,眉眼却笑开了花,赶紧又张罗着炒了一盘鸡蛋和一盘白菜粉条。
吃饭的时候,周师傅家三个半大小子也回来了。
他们的饭量把张小米吓了一跳——每人端着一个快赶上小孩脑袋大的海碗,里面是满满登登的大碴子粥,呼噜呼噜吃得香甜,看样子似乎还没完全吃饱。
但让张小米动容的是,这三个孩子都非常懂事有规矩。
周师傅和师娘用筷子给他们往碗里夹菜,他们就只吃碗里的,绝不伸筷子到桌上的盘子里乱翻。
他们每个人碗里的肉菜有限,所以吃得克制,实在没菜了,就默默地夹几筷子桌上的咸萝卜疙瘩下饭。
看着这一幕,再看看师傅师娘那带着歉意的眼神,以及孩子们虽然清贫却恪守的规矩,张小米心里很不是滋味,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师傅家的不易,也明白了周师傅为何总是抽最便宜的“握手”烟。
他想做点什么,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目前的能力有限,这种贫困是普遍性的,他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
这种无力感,让他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重,也更加坚定了要尽力帮师傅分担工作的决心。
这份师徒情谊,在寒冬的陋室里,显得格外温暖而珍贵。
之后几天上班,张小米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伏在办公桌前,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装作一副忙碌的样子。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份“忙碌”在有些人眼里,恐怕只是个笑话。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几个年龄相仿的同事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等着看好戏的玩味和戏谑。
这些人心里门儿清,知道年底这些总结报表的截止日期快到了,就等着看张小米这个“新人”兼“红人”抓瞎,交不上东西,到时候所长会怎么批评他,看他出丑。
回想刚来所里时,这几个人还时常跟他嘻嘻哈哈,称兄道弟。
可现在,即便在走廊里迎面碰上,也顶多是面无表情地点一下头,连句客套话都懒得说,关系冷淡得如同陌路。
不过,张小米的内心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强大。
他下乡插队的地方是少数民族聚居区,那里不仅仅是排外,对于他们这些从京城来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娃娃”,当地人起初根本没什么好脸色。
因为同去的很多知青,连田里的草和禾苗都分不清,更别提干农活了,没少被老乡暗地里埋怨。
好在张小米父亲去世得早,他小小年纪就帮着母亲分担家务,虽然家住城镇,但母子俩也曾在家附近的河滩地开垦过两小垄地,种些小菜贴补家用。
因此,下乡后,他是那批男知青里上手农活最快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