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加勒斯特的深秋，总是带着多瑙河三角洲飘来的湿冷。然而，公元1896年（根据故事时间线推算）的这个十月，王宫“协同宫”御前会议室内弥漫的寒意，却远比窗外渐起的秋风更为刺骨。埃德尔一世端坐于长桌首座，身上那件普鲁士风格的元帅常服熨帖得一丝不苟，勾勒出他日益宽厚坚实的肩膀。他面前光滑如镜的桃花心木桌面上，没有摆放往常的国内建设报告或财政预算草案，只有一份薄薄的、封面标注着“绝密·即时”的深蓝色文件夹。室内静得可怕，只有壁炉里木柴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坐在长桌两侧的核心幕僚们——首相珀尔·布勒蒂亚努、外交大臣亚历山德鲁·马赫丁、忠诚且已被提拔为总参谋长的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以及内政安全部门负责人，那位沉默寡言却掌控着无数秘密的扬·约内斯库——沉重的呼吸声。
埃德尔的手指，修长而稳定，轻轻翻开了文件夹的封面。里面没有冗长的分析报告，只有寥寥数页电报译稿和一张摊开的巴尔干-安纳托利亚地区地图。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些由数字密码转换而成的、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的文字上：
“……来源‘拜占庭’（一个潜伏在君士坦丁堡奥斯曼帝国高层，身份绝密的情报源）确认，德意志帝国军事顾问团规模近日骤增百分之五十，其团长，冯·德·戈尔茨将军，已获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多次私下接见，会谈内容涉及奥斯曼陆军整编、博斯普鲁斯海峡防御工事现代化，以及……达达尼尔海峡岸防炮群的技术升级。”
“……来源‘商船’（一条通过黑海贸易线路建立的情报网）观察到，近期抵达君士坦丁堡和伊兹密尔港的德国商船中，混杂有运输特殊规格钢材、重型机械和疑似火炮零部件的船只，卸货过程由德军士兵直接监督，戒备森严。”
“……我方驻索非亚武官报告，保加利亚公国境内亲德奥势力近期活动频繁，其军方高层与奥匈帝国驻索非亚武官接触密切。有未经证实但高度可信的传闻，提及一项旨在针对塞尔维亚，并可能牵动整个巴尔干均势的‘秘密谅解’。”
“……边境巡逻队第3支队于多布罗加南部边境线，记录到奥斯曼巡逻队越境侦察频率增加，且其小队中数次出现着便装、疑似德裔军事顾问的人员同行。对方行为挑衅，对我方警告置若罔闻。”
一条条信息，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柱缠绕而上。埃德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但他那双深邃的灰色眼眸，却如同暴风雨前夕的多瑙河口，暗流汹涌，酝酿着雷霆。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重臣。布勒蒂亚努首相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这位精于内政和算计的政治家，显然对这股骤然压境的战略压力感到不适。外交大臣马赫丁，一位老派的、崇尚均势外交的绅士，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仿佛在咀嚼着某种苦涩的预言。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则腰杆笔挺，面色铁青，那双习惯于在地图上寻找敌军薄弱点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地图上奥斯曼帝国与罗马尼亚接壤的那条蜿蜒国境线，以及那条至关重要的、连接黑海与地中海的博斯普鲁斯-达达尼尔海峡水道。只有约内斯库，依旧面无表情，如同阴影中的岩石，但他的眼神锐利，显然大脑正在高速运转，分析着情报背后的每一个潜在动机和危险信号。
“先生们，”埃德尔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无形的涟漪。“看来，我们一些邻居的屋檐下，来了不受欢迎的恶客，而且这些恶客，正在试图撬动我们家园的基石。”
他站起身，绕过桌角，走到那张大幅地图前。他的身影在墙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笼罩了地图上那片被称为“欧洲火药桶”的区域。他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动作沉稳而精准。
“冯·德·戈尔茨，”埃德尔的红笔在君士坦丁堡的位置上重重一点，“此人绝非泛泛之辈。他在奥斯曼的使命，远不止是帮助苏丹训练军队那么简单。看看他的履历，看看他在德国总参谋部的地位。他的到来，意味着柏林的目光，已经穿透了中欧的迷雾，牢牢锁定在了这里——”红笔的笔尖缓缓移动，划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划过达达尼尔海峡，“这条连接黑海与地中海的黄金水道，这条俄罗斯梦寐以求的温暖出海口，这条大英帝国全球航线的脆弱咽喉。”
他的分析直指核心，超越了简单的边境摩擦，将事件提升到了全球战略博弈的高度。
“德国人想要什么？”埃德尔自问自答，红笔的笔尖在地图上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战鼓的前奏。“他们想要一个强大的、亲德的奥斯曼帝国，作为他们‘向东进军’（drang nach osten）战略的支点。一个能被他们操控的奥斯曼，不仅可以遏制他们世代的假想敌——俄罗斯向南的扩张，更能像一柄抵在大英帝国印度航线咽喉上的利剑，迫使伦敦在未来的全球冲突中投鼠忌器。”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视着他的大臣们。“而我们的邻居，保加利亚人，还有那些在维也纳咖啡馆里夸夸其谈的奥匈帝国贵族们，他们在盘算什么？”红笔移向保加利亚和奥匈帝国方向，“他们嗅到了机会。一个被德国武装起来的奥斯曼，一个被刻意挑动起来对抗俄罗斯和塞尔维亚的奥斯曼，正是他们趁火打劫、瓜分巴尔干遗产的绝佳时机。尤其是保加利亚，”他的笔尖在多布罗加和马其顿区域画了个圈，“他们对这些土地的渴望，从未熄灭。”
埃德尔放下红笔，双手撑在地图边缘，身体前倾，语气变得更加冷峻：“那么，先生们，这一切，与我们罗马尼亚有何干系？我们似乎并非这场大博弈的直接目标。”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问题在每个人心中回荡，然后才给出了答案，一个让在座所有人都感到脊背发凉的答案。
“第一，一个德奥支持的、更具侵略性的奥斯曼帝国，首先会威胁到谁？是我们在多布罗加的南部边境！那里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旦奥斯曼在德国鼓动下采取冒险行动，或是纵容其边境部队制造事端，我们的南大门将直接暴露在兵锋之下。我们与奥斯曼帝国的历史恩怨，足以成为他们煽动民族情绪、转移国内矛盾的完美借口。”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他的声音压低，却更具穿透力，“德国人如此热心帮助奥斯曼人，他们看中的，难道仅仅是奥斯曼那腐朽的陆军和狭窄的海峡吗？不！他们看中的，是通往东方财富的道路，是未来战争机器所需要的……石油！”
这个词，如同惊雷，在会议室炸响。所有人都知道，石油，是罗马尼亚如今的经济命脉，也是埃德尔强国蓝图的核心引擎。
“美索不达米亚！”埃德尔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片位于奥斯曼帝国东南、被称为“两河流域”的广袤土地，“那里，根据我们皇家科学院地质学家以及某些‘特殊渠道’获得的信息，蕴藏着远超普洛耶什蒂、甚至可能远超全球已知储量的、难以想象的石油财富！德国人的目光，早已越过了巴尔干的山丘，投向了那里！他们武装奥斯曼，就是为了确保这条未来能源大动脉的控制权！一个亲德的、强大的奥斯曼，意味着德国将获得近乎无限的石油供应，而这意味着什么？”
他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身上。“这意味着，未来任何与德国为敌的国家——无论是法兰西、俄罗斯，还是可能被卷入的大英帝国——都将面临一个能源无忧、战争潜力恐怖的德意志帝国。而一个如此强大的德国出现在欧洲腹地，整个大陆的力量均衡将被彻底打破！我们罗马尼亚，还能在这片惊涛骇浪中独善其身吗？我们还能指望依靠目前的‘中立’和有限的军力，来保障我们刚刚起步的工业化成果，保障我们的人民免受战火涂炭吗？”
埃德尔的质问，一声比一声沉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他描绘的并非遥远的威胁，而是一场正在加速酝酿、且必将把罗马尼亚卷入其中的超级风暴。
“陛下，”外交大臣马赫丁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干涩，“您的分析令人震惊，但……我们是否反应过度？德国与奥斯曼的接近由来已久，目前或许只是军事合作的深化。我们若过早表现出过度警惕，反而可能刺激柏林和君士坦丁堡，将我们推向不必要的对立面。我们与德国目前尚有大量的贸易往来，尤其是我们的石油……”
“刺激？”埃德尔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锐利，“马赫丁先生，当狼群开始在羊圈外徘徊时，牧羊人考虑的不是如何不让自己的脚步声刺激到狼群，而是如何加固篱笆，磨亮猎叉！贸易？是的，德国人现在需要我们的石油，但一旦他们掌握了美索不达米亚，我们手中的筹码还剩多少？到那时，我们就不再是平等的贸易伙伴，而是随时可以被掐断能源生命线、被迫屈膝的附庸！”
他转向总参谋长：“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
“陛下！”将军霍然起身。
“总参谋部，立即启动‘多瑙河-黑海’防御计划预演。我要你在两周内，提交一份详细的、关于增强多布罗加地区、特别是锡利斯特拉要塞群及黑海沿岸防御的方案。兵力部署、火力配置、后勤补给、预备队动员，我要看到每一个细节。同时，评估在保加利亚方向采取‘预防性’军事部署的可能性与风险。”
“是，陛下！”将军的声音斩钉截铁，眼中重新燃起职业军人的锐气。
“布勒蒂亚努首相。”
“陛下。”首相肃容应道。
“政府方面，立刻以‘应对可能的经济波动’为名，秘密增加战略物资储备，特别是粮食、钢铁和成品油。加快与法国、英国关于工业设备和技术引进的谈判进度，必要时可以适当让步，我们必须尽快让我们的工业体系更加强韧和独立。同时，财政部要准备一份特别预算案，用于……即将到来的国防开支增长。”
首相深吸一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明白，陛下。我会亲自督办。”
“约内斯库先生。”埃德尔最后将目光投向阴影中的安全负责人。
“陛下。”约内斯库的声音平稳而毫无波澜。
“‘拜占庭’和‘商船’的情报等级提升至最高。我需要更多、更深入的信息，特别是关于德国顾问团的具体活动、奥斯曼军队的调动情况，以及保加利亚与奥匈之间的任何实质性协议。动用一切必要资源，我不希望罗马尼亚是最后一个知道危险降临的国家。”
“遵命，陛下。信息流将得到加强。”约内斯库微微躬身。
埃德尔重新走回座位，但没有立刻坐下。他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同盘旋在喀尔巴阡山上空的雄鹰，扫视着他核心圈子的每一位成员。
“先生们，”他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钢铁般的意志和不容置疑的决心，“来自东方的警告，已经足够清晰。这不是邻舍间偶尔的争吵，这是一场决定国运的暴风雨前，那第一道撕裂天空的闪电。我们曾经弱小，任人宰割。但今天，不同了。”
他的声音逐渐提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信念。
“我们有了初步现代化的军队，我们有了流淌着黑色黄金的油田，我们有了正在崛起的工业，我们有了一个团结而渴望强大的民族！我们绝不会坐视任何人，无论是来自东方还是西方，威胁到我们亲手缔造的这一切！”
“这不是选择对抗，这是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必要准备。从今天起，罗马尼亚的国策，必须进行全面调整。一切以巩固国防、保障国家安全为最优先！我们要让所有潜在的敌人清楚地看到，罗马尼亚不再是巴尔干任人摆弄的棋子，而是一个拥有锋利鹰爪、随时准备为守护巢穴而战的——雄鹰！”
他直起身，命令如同金石坠地：
“行动吧，先生们。为了罗马尼亚。”
“为了罗马尼亚！”会议室内的众人，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此刻都肃然起身，齐声回应。沉重的压力已然转化为明确的行动指令和坚定的决心。
会议结束，重臣们匆匆离去，各自肩负着沉重的使命。埃德尔一世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会议室里，他再次走到地图前，凝视着那片风云骤起的东方。
他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够听见：“历史的车轮，果然还是朝着这个方向碾过来了……也好，就让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来检验一下，我这只罗马尼亚雄鹰，究竟能飞多高，能战多强！”
窗外，布加勒斯特的夜空，浓云密布，星光隐匿。一场影响欧洲乃至世界命运的巨变，正伴随着来自东方的警告，悄然拉开序幕。而罗马尼亚，在埃德尔一世的带领下，已经绷紧了神经，磨亮了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