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余家的倾覆,前朝空出几处缺漏。各方势力闻风而动,明里举荐贤能,暗地则手段尽出,最后变成公开的相互攀咬,阴私旧事不断被翻检上秤。
魏晔高踞御座之上,冷眼看着他们厮杀,必要的时候伸手推上一把。
自那日后,皇后便病了。魏晔并未假手于人,亲自出手将宫里的人清理了一遍,但凡揪出与废妃余氏有牵连的宫人,一律杖杀。一时间宫中风声鹤唳,倒是难得清静了下来。
待皇后精神好些了,崔琇与淑妃相约前往凤仪宫探望,才至宫门,便听得一缕箫声幽幽传来。
凤仪宫的后园里,静立着数株玉兰,皎洁的花朵傲立枝头,抛出阵阵冷香,微风拂过,一两片花瓣辞别枝头,悠悠地在空中蹁跹,散落在青砖与苍苔之上。
皇后一身常服,鬓间只几支鎏金簪子,于树下侧身而立。她将一管紫竹洞箫抵在唇畔,十指在箫管间起落,箫声低回如叹息,幽深如夜雾,徐徐漫过落满白玉花瓣的青石小径。
崔琇与淑妃并未上前,只在月亮门下静静候着,直至那一曲箫音渐散。
皇后回身望来,唇角牵起一丝笑意,朝她们招了招手:“既来了,怎的不过来?站在门口做什么?”
淑妃扶着崔琇慢慢往前走:“妾许久未曾听见娘娘的箫声,方才听得有些痴了。”
皇后将箫置于一旁的桌子上,微微摇首:“容音今日收拾东西的时候将它翻了出来,我见园中玉兰开得正好,一时兴起便试着吹了一曲,终究是生疏了。”
她久不练习,兼之身体孱弱,方才曲中两处高音,便已力有不逮,未能圆满。
崔琇温声道:“娘娘过谦了。妾方才隔花遥听,但觉箫音低回处如幽泉咽石,清越时似风动琼琚,尤其曲中那一转,恍惚见月照深庭,若论‘好’,世间娴熟技工或不可胜数。然娘娘箫声中有物外之思,此非技艺可及,乃心之所寄。妾愚钝,唯觉此音合该配这玉兰落英之景。”
淑妃打趣道:“哎呀呀,到底还是崔妹妹会说话。可惜我身无长物,否则定要寻个由头,也哄得崔妹妹好好赞我一回才好。”
皇后闻言莞尔,示意二人入座,眼波转向淑妃:“淑妃妹妹也莫要自谦,上回四皇子来凤仪宫时,还曾向我细细夸了你一番呢!”
淑妃眸光倏亮,唇角已弯了起来:“哦?那浑小子同娘娘夸我什么了?”
皇后眼含揶揄,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方才悠悠道:“四皇子说,妹妹你的鸡毛掸子使得是极好的,招式利落,风声飒飒,只消一下,便叫他牢记于心,再不敢忘。”
淑妃面上一滞:“好个混账的小子!这般浑话也敢到娘娘跟前说……待妾下回见了他,定叫他好好领教领教什么叫真正的利落!”
此言一出,众人笑成一片。
容音想起那日四皇子独自跑来凤仪宫,包着一包泪向皇后娘娘诉苦。唬得娘娘慌忙问他打在何处,那小祖宗却又扭捏起来,死活不肯明说,只悄悄揉着屁股。
尺玉端着点心来了后园,一眼瞧见崔琇,眼中便漾起笑意,亲亲热热地近前问道:“昭充媛近日可有什么想吃的?”
崔琇眼中微亮:“云腿蟹壳酥有没有?”
尺玉连连点头,笑着应道:“这个倒便宜!小厨房里现成的料都是齐备的。您且稍坐片刻,奴婢这便去现做一炉来。这点心非得烫口吃才最是酥香呢!”
皇后忙出声唤住她:“少做一些,略解解馋便好。”随即又转向崔琇,“你如今身子已有七个月了,饮食上需节制些,否则孩子长得太大,生产时你便要遭罪了。”
淑妃也正色颔首:“娘娘说得是!崔妹妹,此事可大意不得,定要仔细着些。”
崔琇乖顺点头,抚着孕肚,唇角含着一丝无奈的笑:“妾都记着呢。只是如今……也不知怎的,瞧见什么都馋得紧,总想尝上一口。”
淑妃呷了口茶,抿唇笑道:“这倒是正常的,我怀着四皇子那阵子,也不知怎的,瞧着榻上的紫檀小几馋得厉害,可把紫绡她们吓坏了,日夜轮班守着,生怕我一个忍不住真去啃上两口……”
淑妃正说得兴起,却瞥见皇后唇角虽噙着笑,眼底却带着一丝寂寥,声音不由渐渐低了下去。
皇后倏然回神,轻声道:“我怀安哥儿时,独独馋建安坊平宁巷口那家馄饨,好在差人去买倒也便宜,总归比淑妃妹妹那般好对付得多。”
庭间倏然一静,一时无人再接话。
好在皇后将话头引开:“对了,昨日皇上同我提及,查抄余家时竟得知,当年北地那场矿难也是他们所为,韩家不过是从中递了个消息罢了。”
“什么?”淑妃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轻轻一拍桌子,“他们余家是疯了不成?!幸而此次将他们连根拔起,否则再送一个余庶人进来,只怕这宫中又无宁日了。”
当初因这桩事,皇后险些就没能撑过来,余家这般算计,真真是狠毒至极。
此事崔琇心中早有揣测,如今由皇后亲口证实,倒也不觉意外。
皇后目光落向崔琇,轻声问道:“崔妹妹是否早就猜到了?”
崔琇轻轻颔首:“当时娘娘情状危急,皇上震怒之下彻查了那同知,却未得半分实证,若非他藏得太深,便是真无辜。可若是他在矿上动了手脚,既然都已认下是被韩家收买,横竖难逃一死,又何必再瞒着矿难一节?故而妾觉得不是韩家,但那矿难来得实在太凑巧,妾便疑心……背后另有推手。”
皇后轻叹一声:“余氏手段确实阴险,躲在暗地里不知算计了多少人,便如安哥儿那事……当时我心力交瘁,无暇细究,后来虽知主谋是贵妃,却未曾想过还有余氏的手笔。”
淑妃为皇后续上热茶:“娘娘,如今余氏已然伏诛,您也要放宽心,多多保重凤体才是。”
皇后唇角微扬,轻声道:“自然要保重。害了安哥儿的……尚有人未曾偿债。总要亲眼瞧着她们尽数伏诛,否则,便是九泉之下,亦无颜见他。”
略略停顿后,皇后抬眸望向崔琇:“崔妹妹,那日……真的是安哥儿回来了吗?”
崔琇缓缓摇头:“娘娘,那并非鬼神之迹,不过是妾让人做得把戏罢了。”
皇后默然片刻,终只幽幽一叹:“这样啊……”
风过庭阶,拂动玉兰枝叶,花瓣簌然而落。
逝者如花,零落成泥,而生者犹在,怀着伤痛,于此人间风雨中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