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被一种不祥的、弥漫天地间的灰白色彻底吞噬。
空气冰冷粘稠，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末世之下幸存者早已熟悉的腐败甜腥与金属锈迹混合的味道，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正在窗外无声咆哮的前兆。
祝一宁坐在桌边，背脊挺直，眼神专注地盯着从空间拿出的纸张。
那是她昨天上班时，用微型相机拍下的厚重生纸台账页，上面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和模糊的印章，勾勒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罪恶脉络。
那批批号诡异的抗生素，仅仅是冰山浮出水面的尖锐一角。
“秦方，”她对着加密耳麦低语，声音压得极低，气流几乎不震动声带，仿佛怕惊动窗外正在悄然凝聚的、无处不在的注视，“不仅仅是抗生素。我核对了过去两周的所有相关记录，至少有四批优先级别最高的药品、两箱据称是‘精密仪器修复配件’的货物，都是以这种完全一致的方式被提前划拨。”
“最终去向无一例外，都是模糊的‘外围巡逻队特殊补给’或‘第三实验室高损耗材’。”
耳麦那头传来秦方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仿佛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困兽：“流程呢？每一个环节，谁经的手？”
“流程表面上天衣无缝，甚至符合规定。”祝一宁的意识快速“浏览”着空间里存储的影像，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每一个签名和日期，“入库登记是仓储中心的老手，笔迹平稳，初步审核是调度中心那几个背景干净的普通文员，盖章利落。”
“但最终批准这些异常物资流转出去的签核笔迹……虽然刻意模仿了平稳，但那份独断的力道和几个特殊的连笔习惯，盖章的序列号，都明确指向周维的权限范畴，或者，是他那几个绝对心腹有权限直接操作的副处长账号。”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窗户上，起水珠子了。
心脏微微一缩，夜视仪里，远处那栋她盯了半夜作为参照物的了望塔楼，其清晰的轮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淡化，一种无声无息的、灰蒙蒙的物质巨潮正在空气中缓慢而坚定地沉降，吞噬着视野里的一切。
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忽略窗外正在发生的剧变，语速不由自主地微微加快，仿佛在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赛跑：“但所有这些物资，流转记录上都显示了一个共同点：在‘正式’出库前，都必须在b-7区的临时周转仓库有过至少一次停留记录，时间从几小时到一天不等。
“那个仓库的管理员，叫老陈，档案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是三年前周维一手从废墟挖掘队里提拔上来的，对他死心塌地。”
“b-7区…” 秦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棘手感，“那里紧挨着隔离墙的最薄弱段，环境复杂，流民、黑市、还有不知道哪方势力的眼线鱼龙混杂，名义上归后勤部统辖，实际上是高度自治的法外之地。”
“我们的人过去，就像黑夜里的灯塔，根本不可能不引起注意地介入调查。”
“我们不需要全面介入，更不需要搜查那个仓库。”祝一宁眼中闪过猎人般锐利冰冷的光，她注意到粗糙的窗玻璃上已经开始凝结起极细微的、密密麻麻的冰冷水珠，窗外世界的色彩正在飞速褪去，只剩下弥漫扩张的灰白，能见度正在断崖式下跌。
“他们敢做这种事，就必然有一套藏在暗处的账本。真正的交易对象、经手人、分成，不可能记录在官方台账上。找到那个管理员老陈，或者，找到那本真正的暗账。这是最快、最直接的突破口。”
“老陈……”秦方沉吟道，声音透过耳麦传来，带着分析的冷静，“据侧面了解，是个典型的老油条，贪财，惜命，胆小怕事，但因为见识过太多黑暗，嘴巴也异常严实。直
“接用强抓捕审讯，恐怕会立刻打草惊蛇，让周维察觉到我们的进度和方向，一旦他果断断尾求生甚至狗急跳墙，我们会非常被动。”
“那就攻心。每个人都有价码，也都有软肋。”祝一宁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边，只见那浓雾已不再是远处的威胁，它如同拥有生命的、灰色的冰冷潮水，无声无息地淹没了街道、吞噬了屋顶，正在顺着外墙向上攀爬，向她所在的窗口弥漫而来，窗外的世界正在消失。
“老陈档案里提到，他有个儿子，十八岁，在护卫队预备役里表现抢眼，射击成绩优异，格斗训练刻苦，一心想着立功晋升，把他父亲从后勤部门‘捞’出来，让他能‘挺直腰杆做人’。那年轻人，把前途和家族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
秦方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语气变得果断：“……懂了。从这方面入手，比直接威胁他本人更有效。我来安排人，‘偶遇’一下那个年轻人，和他聊聊人生，聊聊未来，聊聊父亲的‘选择’会如何直接影响后代的前途。他会知道该怎么‘劝’他父亲的。”
“要快，秦方。” 祝一宁的声音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急迫，她看着窗外那片已经彻底化为翻滚涌动的白色混沌的世界，能见度恐怕已不足十米，一种巨大的、源于天地之威的不安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
“他们这次的潜入行动失败，还折了一个训练有素的人手。周维现在像受惊的毒蛇一样缩回‘琥珀宫’那种铜墙铁壁的巢穴，说明他已经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这只会促使他筹划更激烈、更极端的动作。”
“我们必须抢在他前面！而且……外面起浓雾了，很大的雾！”
通讯那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随即传来一阵起身行走的声音，秦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甚至能听到他指节捏紧的轻微咔哒声：“ 该死！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天灾末世，浓雾就意味着能见度将降至极低、水汽富含腐蚀性污染物、通讯信号会严重衰减乃至中断，更致命的是它会彻底掩盖一切声响和踪迹，无论是罪恶还是死亡。
“我知道了，计划必须立刻提前！所有行动都必须重新评估风险！你那边现在具体情况怎么样？能见度还有多少？”
“很差，非常差，而且还在飞速变差。”祝一宁的脸几乎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却只能看到一片无止境的、翻滚的灰白，偶尔有扭曲的建筑黑影一闪而过，如同鬼魅。
“我几乎看不到对面楼的观察哨了。气味……就是标准浓雾的酸涩金属味。我担心这雾不只是天灾，更会变成他们所有肮脏勾当的完美掩护。”
滋滋——噼啪——！
加密耳麦里毫无征兆地爆起一阵极其剧烈、尖锐的电流干扰杂音，信号强度指示灯疯狂闪烁后瞬间变红，变得极不稳定，声音断断续续，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秦方？秦方！能听到吗？回话！”祝一宁心头猛地一紧，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浓雾对短波通讯的强烈干扰效应已经开始显现！
“……听……见吗？喂？……琥珀宫……刚才……动……！” 秦方的声音断断续续，扭曲失真，夹杂着刺耳的噪音和破碎的词组。
“……助理……车……黑色……银色手提箱……很重要……3号哨卡方向……雾太大……我们的人……跟丢……重复……跟丢……”
关键词破碎地、艰难地传递过来，祝一宁的心仿佛一下子沉入了冰海之底。
周维的人果然趁机动了！选择了这个通讯几近瘫痪、视线完全遮蔽的时刻！而且他们竟然跟丢了！
“秦方！尝试拦截！想办法！利用浓雾……也一样……制造交通意外……检查那个箱子！必须……”她几乎是对着耳麦吼着，不确定这些破碎的指令有多少能穿透这厚重的电磁迷雾传递过去，“……那是关键……呃啊！”
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几乎撕裂耳膜的电流爆音，通讯彻底中断，耳麦里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的沙沙忙音。
完了。
祝一宁猛地摘下耳麦，冰冷的塑料外壳沾上了她掌心的冷汗。
窗外无边无际的浓雾，沉重得让她几乎窒息。通讯中断，意味着她失去了唯一的对外联络渠道，意味着秦方的支援可能无法及时赶到，更意味着，敌人，却可能正借助这天赐的白色裹尸布，毫无顾忌地行动。
她强迫自己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让几乎被焦灼烧穿的理智稍微冷却。
意识再次沉入空间，快速而精准地“翻阅”着那些账目照片，目光死死锁定在“b-7区”和“管理员老陈”的名字上。
正面强攻周维困难重重，天灾又如同无情的铁幕，瞬间截断了她几乎所有的外部支援和信息渠道。
那就必须另辟蹊径，绝境求生。浓雾封锁了外界，隔绝了通讯，但也或许……能同时掩盖她的行动。
她走到门边，手指轻轻搭在冰冷的金属门把手上，却没有立刻拉开。她侧耳倾听，门外是一片死寂，只有浓雾摩擦建筑外墙发出的、极轻微的沙沙声。
安在璇担忧的脸从里屋的门缝后出现，脸色苍白：“一宁，怎么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
“嗯，必须要出去一趟。”祝一宁的声音却出奇地冷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冻结，只剩下绝对的目标导向。她做出了一个疯狂而必要的决定。
“你在家看好星涵，无论发生任何事，锁好门，绝对不要出来，也绝对不要给任何人开门。除非……是我回来了，用我们约定的暗号。”
“你……你要出去？”安在璇的眼睛猛地睁大，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压得更低，却充满了惊骇，“外面那么黑？什么都看不见！太危险了！”
祝一宁缓缓转过头，看向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翻滚的浓雾，眼神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对方已经给了我们安全的住所，如果我们不全力以赴，让对手上台，或者这一切都要失去。何况星涵和你......有些事，不能等，就在现在。”
她需要找到那个仓库管理员老陈。
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困在原地、惊慌失措的时候，或许正是撬开这个胆小怕事者嘴巴的最佳时机。
浓雾彻底笼罩了安全区，仿佛一张巨大无朋的、灰白色的裹尸布，覆盖了一切生机与声响。
法律、秩序、通讯、视线……所有构成文明世界的基础要素都已变得模糊不清甚至彻底失效。
狩猎与逃避的残酷游戏，在这片能见度极低的冰冷棋盘上，以最原始、最赤裸的方式，重新开始。
祝一宁最后检查了一下绑在腿侧的瑞士军刀，看了一眼安在璇，千言万语都在那一眼中。
她轻轻扭动了门把手，门开了一条缝隙。
浓雾如同等待已久的幽灵，瞬间翻滚着、涌入屋内，带来的不仅是刺骨的冰冷，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末世特有的绝望气息。
能见度不足三五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移动的、灰白的混沌牢笼。
她没有犹豫，侧身闪出，反手轻轻带上门，将安在璇惊恐的目光和女儿的安危暂时锁在身后。
她的身影只在门口停留了一瞬，便彻底被那翻滚涌动的、贪婪的浓雾所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