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塞柏琳娜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还有五脏六腑传出的剧痛。
但,完全在她的可接受范围内,她还轻松地冲着邓布利多向下扣了扣空荡的杯子,笑道:“你看,不用担心——”塞柏琳娜顿了顿,然后立即低头看向杯子,小声道,“好吧……有点本事的。”
她话音未落便立即转身,微颤着手去舀另一杯液体,试图避开站在邓布利多身边的那个虚幻的身影。只是那虚影并非是固定在某个地方的,而是随着她的视线而动。她就算转了身也无济于事。
塞柏琳娜垂眼,看着石盆中的液体再一次灌满杯子,然后在往自己嘴里送的时候闭上了眼。
但还是可以看见。
可以看见那双熟悉的、没有焦点的眼睛,正散发冷漠的光,盯着她——然后那张脸露出一丝痛苦,接着是无奈——
——“你还是这样做了。”
塞柏琳娜喝下第三杯。
她感觉体内仿佛在被灼烧一般,每一处都在疼痛,尤其是她的喉咙,她迫切地想要水来熄灭自己喉间的火。
于是她喝下了第四杯。
邓布利多严肃地看着塞柏琳娜,时刻关注着她的反应——在塞柏琳娜第四杯喝下有些踉跄的时候,他立即伸手接过了自她手中滑落的杯子。
塞柏琳娜双眼紧闭,脚下虚浮之时扶住了石盆,双手撑在石盆的边缘,弓着背,弯着腰,脑袋近乎埋进胸里,急促地呼吸着。绿莹莹的光照映在她的脸上,让她沉重的表情看上去诡异至极。
邓布利多严肃地看着她,手中杯子被他攥得很紧,但声音被他刻意放缓,带着担忧地询问道:
“塞柏,你还可以吗?”
——“塞柏……住手吧,你不应该这么做。”
——“闭嘴。”
塞柏琳娜撑着石盆,身子向前倾了倾,滑落的发丝不受阻碍地穿过液体,垂在石盆中。她深呼吸几下,然后向着邓布利多伸出了颤抖着的手。
幻觉中的画面和声音不断反复,并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她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塞柏,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
——“我说了你闭嘴!”
“多谢你,阿不思,给我吧。”
她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细小虚弱,却含着几分狠意,让人分不清她是力尽还是气急。
邓布利多沉默着将杯子放在她的手里。同时上前一步,站在塞柏琳娜身侧,一个可以观察到她的状态又能随时支撑住她身体的位置。
——“塞柏……亲爱的,我并不想和你争吵,但是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都说了闭嘴!你不是他的灵魂!凭什么替他做主!你只是——假的!”
“噔!”
幻觉中,带着黑色宝石的戒指掉落在地。
现实中,杯子被打翻在石盆中,绿色的液体在杯口游荡。
塞柏琳娜很清楚,这些不断循环的幻觉在一次次试探着她最不能忍受的东西。她也很明白,这些绿色的液体在让她身体感到疼痛的同时,也加深了她对那些事情的感受,让她倍感痛苦,直至丧失理智。
但塞柏琳娜确信自己还是清醒的。
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哪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还可以利用那些身体和心理上的疼痛来辨别——这液体里有着诅咒——或者可以说这液体本身就是诅咒——它像是把摄魂怪掰碎了融进水里,然后和钻心咒一起被火焰灼烧而成的东西。
但也只是好像,它里面掺杂了不少个人色彩非常浓厚的诅咒。
塞柏琳娜只能说,这位里德尔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在诅咒魔咒上极有天赋的人。
邓布利多拿起了被灌满液体的杯子,犹豫不决中被塞柏琳娜抬手拿过了杯子。她微微睁开眼,在邓布利多担忧的眼神中,笑着喝下了第五杯。
但,就算再过冷静,她也根本无法对那些从她记忆里深挖出来的东西视若无睹。
幻象因为她的清醒再一次重启,而这一次,很明显的——幻象的场景开始清晰。
它不再是一个虚幻的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争吵。
它开始有了实景。
刻着比古代如尼文更加古老文字的水晶棺出现在塞柏琳娜眼前,她的呼吸近乎停止。
半白头发的女人跪在棺前,手中拿着一个形状古怪的魔杖,正向着棺上雕刻文字。镶嵌黑色宝石的戒指摆在她的腿边,在她停下动作向着棺内张望时——戒指里的黑色宝石忽然腾空,旋转了三圈——
塞柏琳娜很想闭上眼睛,但是她已经闭上眼睛了。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幻象令她感到无力。
她感到一阵恍惚,她好像在旁观者和经历者的身份中不断切换。
上一秒,她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了棺内苍白安静、身上无一丝灵魂气息的奥米尼斯,以及满脸麻木的曾经的自己。但下一秒她又仰视到了自复活石中出现的、同样没有灵魂气息的奥米尼斯。
自复活石中出现的奥米尼斯比起他离去时年轻很多,他眼睛看着依旧像是宝石一般,虽然无神但清澈透亮熠熠生辉。
无论是塞柏琳娜还是幻象中的女人,都沉浸其中。
但塞柏琳娜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因为她知道,那根本不是奥米尼斯,那只是他灵魂的投影,是她记忆中的奥米尼斯,是复活石根据她心意产生的以来慰藉她的投影,可是——
——“你不应该这么做。”
妙吧,根据她心意产生的投影,竟然来阻拦她。
——“闭嘴!”
幻象里的她低下了头,依旧刻着文字。
塞柏琳娜知道,她在欺骗自己,因为她知道,投影是对的,真正的奥米尼斯不会同意她的做法的,可是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奥米尼斯根本不想将灵魂与她的灵魂捆绑在一起。
不管是过去的塞柏琳娜还是现在的塞柏琳娜,都清楚奥米尼斯这一想法的初衷并非是不愿与她在一起,但她就是无法接受。
她无法接受,他拒绝她。
本就沉浸在失去他的痛苦之中,结果现在又被当头一棒。
强烈的愤怒和被增加过的痛苦在一瞬间自心尖涌上喉间,血腥味弥漫口舌,剧烈的灼烧感伴随着疼痛一起,让她无法呼吸、无法言语、无法思考。只有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造成的指尖的酥麻,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有知觉,让她意识到那些疼痛很大一部分是假的——不然酥麻感不会如此明显。
但这也让她意识到,她确实还活着,一个人活着。
——“冷静点……亲爱的,你明明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还要——。”
——“你闭嘴。”
“你闭嘴……”
幻象与现实重叠,满含怒意的声音传入现实却虚弱无比。
对于幻象来说,那些疼痛真实但虚假。
对于现实来说,那些疼痛真实存在,但远不如那摸不着的疼痛厉害。
——“塞柏……亲爱的,你冷静一点。”
“……闭嘴……你根本不是他……”
塞柏琳娜低头念叨着,手中的杯子再一次在即将掉落之时被邓布利多接住。
邓布利多看着明显有些站不稳的塞柏琳娜,沉默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拿着杯子犹豫了几秒后,还是把手伸进了石盆,将杯子重新灌满液体,并将其放在了塞柏琳娜嘴边。
塞柏琳娜面带抗拒,却迫不及待地喝下了第六杯绿色的液体。
——“听我说,塞柏。”
来自复活石的投影像是真的活了一般蹲下身,侧着脸,双手寻找着,似想要捧起女人的脸,但却触碰不到。他略微失望地开口,声音轻柔,但话中意思却分外决绝。
——“你我都清楚,我不会回来的,你做再多的努力也没有用。”
——“我,不!”
女人通宵几夜的眼睛通红,死死盯着男人的幻影。
——“你也清楚我的能力,你知道我可以的。”
——“正是因为我清楚,所以我才说,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你的能力。”
女人被这句话激怒,猛地站起身,肩膀和身体穿过男人虚幻的手掌。
——“闭嘴!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如果,如果我连你都带不回来——”
——“塞柏琳娜!”男人的态度似乎也严肃起来,“你是不是忘了我死前说过的话了!”
塞柏琳娜屏住了呼吸,死咬着下嘴唇看着奥米尼斯的幻影自自己身前站起,他的脸上带着怒意,无焦点的眸子中染着几份失望。
——“你答应过我的,会遵守我的遗言……”
“我并不愿意,奥米……我并不愿意……”塞柏琳娜声音颤抖。
——“我愿意听从你的愿望,但那只限于你还活着!”女人声嘶力竭,“你还能陪在我身边!你还可以——”
——“那你为什么不在我活着的时候和我说呢?”
——“然后呢?那你一句话都不会和我说了!”
——“你怎么能确定我不会和你说话?”
——“因为你就是那样!你总是会把事情自己埋在心里,只有把你惹急了你才会说出来!”
——“那你惹啊!让我说出来啊!”
幻象中陷入寂静。
塞柏琳娜低下了头,强忍着眼中的热意。
“我害怕……奥米……我害怕……”
——“如果你真的……不理我了,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会不理你?”
——“之前每次吵完架你都会有一段时间不和我说话,这可牵扯到你的最后的愿望!我如果不答应,你到最后一刻肯定不会理我的!”
——“我……你——”
男人习惯性微微低头,有些着急地转了半个圈,又看向女人。
——“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不是二十多天!你怎么总是这种时候这么不聪明!你不是最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吗!”
——“但我就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啊!我就容易在你身上多想啊!我的脑子就是在你那里不好用怎么了!”
——“塞柏……”
——“闭嘴吧!我说真的,你闭嘴吧冒牌货!你只是假的!你根本不能了解爱人冲着自己说遗言是什么感受!哈!你能想象吗?奥米尼斯那个家伙!竟然在还喘着气的时候和我说遗言?!”
“我害怕……奥米……”
——“我真的不想答应,我不愿意答应,可是我害怕,我不答应后,他连最后的时光都不留给我……”
塞柏琳娜剧烈地呼吸着,她看到了自己的攥紧的双手——几十年前那样的,满是血痕的丑陋的手。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她将自己的双手覆盖在脸上——她总是会在奥米尼斯面前失态,她总是会让奥米尼斯看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她总是——在奥米尼斯面前搞砸,搞砸一切。
明明应该是借助复活石的,温馨的告别,可她依旧搞砸了,搞砸了一切。
当着奥米的面。
再一次,又一次。
无数次。
“不……别让我看了……”塞柏琳娜呜咽出声。
邓布利多震惊不已,他从未见过塞柏琳娜如此失态,就算当年奥米尼斯先生的葬礼,她也只是戴着黑色的面纱安静而又挺拔地站在那里。他揽着站不住的塞柏琳娜蹲坐下来,盯了手中绿莹莹的杯子几秒,然后一咬牙,再次将其放在了塞柏琳娜嘴边。
第八杯。
喉间的灼烧感得到缓解,但疼痛感加剧,可这似乎成为了那些悲痛情绪的缓和剂——她止住了崩溃,只任由悲伤在心底蔓延。
她知道她的奥米接下来说了什么话。
她经历过这一切。
她知道。
她开始痛恨自己仍然有着一丝理智。
——“塞柏,你为什么不在之前和我吵一吵呢?”
奥米尼斯的手向她伸来,但却穿过了她的胳膊,穿过了她的手,穿过了她已经白了的头发。
——“亲爱的……你为什么……不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说出这些呢?”
奥米尼斯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塞柏琳娜再也忍不住了,泪水从她眼角滑落,下唇已经被她咬破,嘴中的血腥味再一次浓郁起来。她微微向前靠着,但只能碰到虚无,甚至感受不到他的身体穿过自己。
痛,太痛了。
塞柏琳娜觉得自己整个灵魂都被痛得发抖。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在最后向着奥米表达自己的情绪,为什么……在最后的最后……在最后靠着复活石寻求慰藉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一点。
奥米是不是,也在等着自己爆发,让自己发泄。
她认为奥米总是把情绪憋在心里,只有逼急了才会吐出,那她在他眼里岂不也是这样。
一直,一直,一直——都是他在包容自己,在引导自己。
自己是不是,让他失望地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在他已经离开那么久了,才会明白这一点。
为什么没有亲口和他说一声“对不起让你失望了”,然后疯狂吐露自己根本离不开他的心思,最后再把那些混账遗言统统撕碎,洒在他的脸上,告诉他老娘真的不想听,不想记,不想遵守——
但是晚了。
塞柏琳娜太恨了,她恨自己。
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她想让奥米尼斯残破近乎一生的的灵魂完整。
她想再看一眼奥米尼斯那夺目的灵魂。
她想向他诉说自己的爱意和遗憾。
然而她失败了。
塞柏琳娜睁开酸涩的眼睛,任由眼角的泪滑落,她面色平静地接过的邓布利多手中的杯子,顶着邓布利多震惊的眼神喝下了第九杯液体。
梅林的试炼太过残忍,时间的漩涡总是诱人而入,却不得而出。
塞柏琳娜在灵魂一路处处碰壁后,将手伸向了比灵魂单纯,却比灵魂魔法更加深奥的时间魔法。
她看着幻象里奥米尼斯的水晶棺,透过那些附着在水晶棺上的魔法痕迹,看着他苍白的脸。
她没有办法不去看他。
也没有办法继续看他。
她在与奥米尼斯的告别上失败,在自己熟悉的灵魂领域失败,最后在自己用了一辈子的古代魔法上也失败了。那些可以触碰时间法则的魔法痕迹,与她的心愿背道而驰,将她强烈的执念视为笑话,带着她的不情愿更加远离奥米尼斯。
寒意再一次袭遍全身,刺骨的寒冷让塞柏琳娜的理智慢慢回笼,她仰头,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平静地看着幻象的破碎。
“汤姆,确实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塞柏琳娜靠在邓布利多的肩上,看着手中的杯子,苍白的脸上笑意浓郁,“挺有意思的。”
邓布利多抿着嘴,没有说话。
他可太了解塞柏琳娜了,她这分明是抱着看小孩玩闹的心思去尝试,结果玩脱了。他真的要气死了!他都说了不能轻视汤姆了!怎么就不能多听几句他的话呢!
察觉出邓布利多的生气,塞柏琳娜转头看他,无奈道:“我都这样了,你还生气?”
邓布利多面无表情地看向她,脑子里全是刚才她脆弱地呼喊奥米尼斯先生名字的样子,最终是没能冲她发脾气,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然后抬手抱住了她。
“你还有我们,教授。”
邓布利多年老的声音传入耳中,塞柏琳娜只感觉刚才没有完全收整好的情绪再一次决堤。
她回抱住邓布利多,将头搭在他的肩膀,将脸埋入他苍白的头发,闭上了眼。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