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武堂前,四座高台拔地而起,分列东西南北,正对应经世、策论、兵戈、格物四科。
每座台前,都立着一只半人高的青铜博山炉。炉旁,更有专人看守着三根特制的线香。那香极粗,一旦点燃,烟气笔直如剑,且燃烧极快,每一根约莫只有一盏茶的功夫。
“这便是三香定论。”
柳荫下,顾长安手里剥着一颗花生,指了指那尚未点燃的香,对身旁有些紧张的李若曦解释道。
“每一方立论后,点香。对方必须在香尽之前,派人登台驳斥。若三根香烧完没人敢上,或者两边各上了六个人,最后站在台上那个人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那便算赢。”
“六个人……”李若曦看着高台上那些神情肃穆的学子,轻声喃喃,“也就是说,这不仅仅是比谁的道理更硬,还要比谁的底蕴更厚。”
“聪明。”顾长安将花生仁抛进嘴里,“所以说,越往后,压力越大。最后上去的那个人,要是压不住场子,那就是满盘皆输。”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正如临大敌般背对着看台,整个人缩在树干后面,手里还拿着那本《少年歌行》假装在看,实则不仅拿反了,嘴里还塞满了桂花糕的沈萧渔。
“喂,沈女侠,你这又是哪一出?不是来看热闹的吗?怎么跟做贼似的?”
“嘘!别跟我说话!”沈萧渔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却不回头,“别打扰我看书!”
就在这时,高台之上,四声悠长的钟鸣,宣告了问道大会的正式开始。
四份议题,如四道惊雷,在广场上空炸响。
经世台: “地力有限,民欲无穷。足食之道,在开源,抑或在节流?”
策论台: “人性本恶,或人性本善?治世之要,在礼教,抑或在法治?”
兵戈台: “为将者,临阵决断,当以胜为先,或以仁为重?”
格物台: “天灾煌煌。存续之道,在顺天应命,或在改天换地?”
随着议题公布,第一缕青烟,从四座博山炉中袅袅升起。
大唐主场,青麓书院自然率先发难。
策论台上,谢云初白衣胜雪,第一个登场。
“云初以为,人性本善,如水之就下。礼教者,导水之渠也……”
他的声音清朗,逻辑严密,将儒家仁爱教化的王道思想阐述得淋漓尽致。
观礼台上,礼部侍郎张柬听得频频点头,对身旁的太子詹事李林甫笑道:“谢家这儿郎,果然不凡。立意高远,气度雍容,已有大家风范。”
李林甫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向了兵戈台。
那里,一位身穿素色武服,面容坚毅甚至带着几分沧桑的青年正指点沙盘。
“那是谁?”李林甫问道。
“回詹事大人,那是兵戈宫的首席,赵信之。”一旁的张敬之介绍道,“此子身世有些特殊,乃是昔年玉门关守将赵破虏的遗孤。赵将军战死后,他流落民间,吃了不少苦,后被书院收留。虽未上过战场,但于兵法一道,极为沉稳。”
“原来是忠良之后。”李林甫点了点头,眼中多了几分关注。
只见赵信之在沙盘上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面对假想敌的进攻,他主张“师出有名,不伤百姓,以德服人,不战而屈人之兵”,其仁义之风,引得台下学子一片叫好。
而在经世台,裴玄与苏温联手,提出了“精耕细作,改良税制,藏富于民”的节流之策,数据详实,条理清晰。
第一轮交锋,青麓书院气势如虹。
“不错,不错。”礼部侍郎张柬看着台上,满意地点头,“我大唐士子,果然底蕴深厚。面对北周,依然能坚守圣人教诲,不落下风。此战,即便不胜,亦足以扬我国威。”
然而这股乐观的情绪,随着第一炷香的燃尽,以及北周学子的登场开始出现变化。
策论台上,北周席位中,一个身形瘦削、面容阴鸷的青年缓缓站起。
“那是北周刑部尚书之子,韩哲。”李林甫眯了眯眼,认出了此人,“听说此人十五岁便入刑部观摩审案,手段酷烈。”
果然,韩哲一开口,便如凛冬寒风。
“谢兄所言,听着悦耳,却如空中楼阁。若人性本善,何来刑律?何来监狱?乱世饥民易子而食,难道是因为他们没读过圣贤书吗?非也!乃是生存本能,压过了所谓的善!”
他直视谢云初,言辞犀利如刀。
“故,人性本恶,唯利是图!治世之道,唯有严刑峻法,使民不敢为恶,方能天下大治!礼教?不过是盛世时的锦上添花,乱世时的遮羞布罢了!”
这一番法家霸道的言论,虽有些偏激,却极具煽动性,直指现实的残酷。
而在经世台上,拓跋宏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裴兄算盘打得精,可若遇上十年大旱,颗粒无收,你再怎么节流,能变出粮食来吗?我北地之策,乃是开源!向外求索,开疆拓土,夺取肥沃之地!这才是万世不拔之基!”
但这都不是最惊心动魄的。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兵戈台。
赵信之对面,站起了一位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北周青年,他是北周猛将完颜氏的后人,完颜烈。
他在沙盘上,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推演。
“赵兄,现如今敌军龟缩城中,粮草充足。而我军远道而来,粮草将尽。但敌军为了守城,强征了城外十万百姓入城,以此为肉盾。”
完颜烈指着沙盘上那座孤城,眼中闪烁着凶光。
“赵兄的仁义之师,是不忍攻城,选择退兵,让我军十万将士饿死在归途;还是不惜一切代价,强攻破城,哪怕……这十万百姓与敌军玉石俱焚?”
这是一个死局。
是一个将“仁”与“胜”完全对立的绝境。
赵信之面色苍白,手中的令旗举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百姓……无辜……”他艰难地辩解。
“战场之上,没有无辜,只有生死!”完颜烈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重重拍在舆图上,“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就是妇人之仁!我若为将,必选强攻!用敌人的血,换我军的生路!这才是为将者的大仁——对自己袍泽的仁!”
这一声怒喝,震得赵信之手中的令旗,啪嗒一声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