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妄宗的云雾似乎还未从先前那场惊天动地的符阵余威中完全平复,空气中仍弥漫着灵压撕扯后的焦灼气息。正当那群长老被侓欲清那番夹杂着旧账与新仇的诘问震慑得魂不附体时,两道沉凝、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半空中。
正是在青城山看完整场戏后的容影和林警行。
容影面色冷淡,看不出喜怒,只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千年寒潭。林警行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周围的狼藉与那些瘫软如泥的长老,最终落在侓欲清身上,复杂的神色中透着一丝无奈。
“四师妹。”容影开口,声音不高,却似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瞬间压下了所有细微的骚动与喘息,“闹够了。”
不是询问,是陈述。
侓欲清缓缓直起身,她指尖萦绕的那缕寒气悄然散去。她看向师兄与师弟,脸上既无惊慌,也无悔意,只有看淡一切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搅动风云的清算,不过是拂去衣上的一点微尘。
林警行叹了口气,声音沉缓:“宗门有宗门的法度,纵有天大的缘由,如此行事,终究过界了。”他袖袍微微一震,两道淡金色的灵力锁链如灵蛇般无声探出,并非刚猛霸道,却带着天地规则般的束缚之力,轻柔却又坚定地缠绕上师姐的手腕。那锁链并非实体,是由精纯的戒律符文凝聚而成,象征着清妄宗传承万载的规矩。
侓欲清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去看那符文锁链,任由其锁住皓腕。她只是微微扬着下巴,目光掠过殿外那片被先前符阵映照得有些异样的天空,唇角似乎极轻微的勾了一下。
“走吧。”容影转身,率先向戒律堂方向走去,语气不容置喙,“大师姐已经在等你了。”
林警行则稍慢半步,走在师姐身侧,既是一种押送,也未尝不是一种无形的回护,隔绝了四周那些或惊惧或怨恨的视线。
侓欲清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随着容影,一步步走向那座象征着宗门最高惩戒之地的戒律堂。她步伐依旧从容自持,青衫素净,背影在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既单薄,又透着一股孤高。那缠绕在她腕间的金色符文,随着她的步伐微微闪烁,既是一种禁锢,此刻看来,却也像是一种另类的见证。
万载玄冰岩砌成的台面泛着刺骨寒光,此处云雾不侵,唯见苍穹之上雷云翻墨,一道道紫色电蛇在云层深处游走,发出沉闷的低吼,仿佛天公震怒。
向映星立于台边,身形仿佛与山岳融为一体。她面容古井无波,唯有一双深眸倒映着天穹雷光,更显威严莫测。她并未看台中央那人,只望着翻腾的雷云,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雷鸣,传遍整个山巅:
“师妹,你可知错?”
台中央,侓欲清站的笔直,仪态端庄,她仰头望着雷云,脸上并无惧色,反而有种近乎难以言明的兴奋。
“触犯门规,私动干戈,惊扰祖庭清静,”向映星声音清越,如同玉磬,“此为一错。”
“不顾门规,重伤同门,损及宗门根基,”她继续道,语气无波无澜,“此为二错。”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从雷云上收回,看向侓欲清,眼底深处似有极淡的涟漪闪过,随即复归沉寂。
“不尊礼教,不守师德,罔顾为师。此为三错!”她厉声又道,紫雷也随着她的声音在不断闪烁着。
“欲清不悔。”
只有四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向映星眼中精光一闪,周身气息骤然变得无比凝重。她不再多言,并指如剑,向天一指!
“轰咔——!”
一道水桶粗细的紫霄神雷,撕裂长空,带着毁灭一切的煌煌天威,朝着斩孽台中央悍然劈落!雷光刺目,将侓欲清的身影完全吞没。
那一刻,天地间只剩下雷霆的咆哮。耀眼的光芒让所有暗中观望的神识都瞬间灼痛,不得不慌忙撤回。
雷光炸裂,刺目的光芒吞噬了一切。那消瘦的身影在雷海中剧烈震颤,道袍瞬间焦黑破碎,鲜血自唇角汩汩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侓欲清闷哼一声,几乎无法站起身子,紫雷想将她压下去,她却硬生生以手撑地,脊背依旧倔强地挺着,未曾彻底弯下。
雷威持续肆虐,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焦糊的气息。每一道雷光落下,都让暗处观望的一些人心头剧颤。他们忽然明白了,这哪里是在惩罚“触犯门规”?这分明是……告诉所有人,事是她做的,她认了!她也愿受罚,有什么事都冲着她来,这个婚哪怕天塌了都要结的!
那天雷劈的是侓欲清,诛的,却是悠悠众口;罚的是师,护的,是那片不容于世的逆徒之心
雷光渐熄。
斩孽台上,焦痕遍布。侓欲清单膝跪地,以手支撑,才勉强没有倒下。她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金纸,气息微弱得仿佛风中残烛,唯有那双抬起望向向映星的眼睛,依旧温润,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平静——仿佛在说,可以结束了。
向映星凝视她片刻,缓缓收起引雷诀。天空中雷云不甘地嘶吼着,终是缓缓消散。她瞥了一眼在外边被顾青压着才没有冲进来的师侄,默默叹了口气‘听见了吗?这三十四道雷鸣…’
“押送回青竹峰,不许给她治!”心疼是一回事,但是表面上还是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向映星摆了摆手,下了令就转身先行出去。
命令一下达,自有执法弟子上前,但他们动作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迟疑与敬畏。然后就被早就等不了的槐安挤过去,槐安冲过去后却不知该如何下手,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灼烧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焦糊气,混杂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而她的师父,就半跪在那一片狼藉的正中央。
她从未见过师父这个样子。
记忆里的师父,总是清冷的,从容的,衣袂飘飘不染尘埃,指尖符箓流转便能定乾坤。可此刻,那身青色的道袍已变得褴褛不堪,焦黑与暗红交织在一起,紧紧黏在皮开肉绽的背上。她单膝跪地,以手撑身,散落的发丝被汗与血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侧颈,整个人像一尊被打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玉瓷,布满了不堪触碰的裂痕。
侓欲清的头低垂着,槐安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撑在地上的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泛白,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每一次轻微的颤抖,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剐蹭。
“师……父……”
她想唤人,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挤出一点破碎嘶哑的气音。她想抱着人离开,但对方身上的伤看起来无处下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然后狠狠揉捏,痛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
就在她泪眼模糊,几乎被悔恨与心痛吞噬时,那抹跪地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然后,槐安看见,她的师父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般,抬起了头。
散乱沾血的青丝下,那张脸苍白得透明,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可她的眼睛,依旧是温润的,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像月下静默的深潭,清晰地映出她红着眼的影子。
侓欲清看着槐安,扯动渗血的唇角,竟是对她,极轻、极温柔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侓欲清的声音很轻,带着受创后的沙哑与气弱,却一字一字,清晰地传入槐安耳中,也敲进她心里:
“看吧…”
她微微喘息了一下,仿佛积蓄着最后一点力气,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为师…没骗你…”
“很快…就来接你…回去了。”
话音落下,侓欲清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尽管身形依旧不稳,如同狂风中的残竹,道袍褴褛,血迹斑斑,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气,连呼吸都浅的几乎无法察觉。
但她确实是站着的。
她伸出手,却看到了自己掌心的灰与血迹有些无奈的又放了下去,“为师身上有些脏,不能为你拭泪,所以莫要哭了…跟我回家吧,槐安。”
槐安慌忙上去扶住对方,尽可能的避免碰到对方身上的伤,可她如此小心。侓欲清却好像不怎么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口,见她靠过来也只是无奈的又说了声“脏。”
落曌和酒歌看侓欲清受罚时一开始还没当回事,毕竟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真没想到向映星罚起来是一点没留情面,锁了灵力再罚,全靠身体硬撑。
等结束了想靠过去,但槐安太快了,现在弄的她们上去也不是,不上去又怕真伤到根基。
“天雷之刑已毕,宗门法度无欠。”顾青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沓与回护,“此间事了,都散了吧。”
她向前迈出一步,并未靠近侓欲清,只是袖袍微动,一股温和却磅礴的灵力已悄然拂出,并非搀扶,更像是一道无形的凭依,稳住了侓欲清摇摇欲坠的身子。
随即,顾青转向槐安,目光沉静:“带你师父,回青竹峰。”
槐安有些迟疑,这个状态回青竹峰?怕不是要流血流死?
“即刻动身。”顾青打断了他的迟疑,语气加重,带着催促之意,“映星的话你应当还没忘。”
侓欲清微微侧过头,看了槐安一眼,那眼神依旧带着强撑的平静,甚至对她极轻、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仿佛在安抚她。
槐安咬牙,终于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狰狞的伤口,用尽毕生最轻柔的力道,半扶半抱地撑住对方几乎虚脱的身体。触手之处,一片冰凉,还能感受到肌肉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细微痉挛。
“师祖…”槐安哑声开口,还想说什么。
顾青却已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孤直的背影,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终结话题的决断:“速去。余事,自有吾等处置。”
不再多言,槐安搀着侓欲清,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离开这片充满着血腥味的斩孽台。
一直等到二人走远,顾青才着急忙慌的唤出灵蝶,“呵呵呵!快去!快去看看欲清的伤!!!哎呦!你大师姐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虽说违了门规但罚的也太重了吧!”
荷禾原本就已经接到向映星的传音让她去青竹峰候着了,前脚刚到青竹峰,后脚又收到顾青的灵蝶,听完之后她疑惑了。
向映星给她说的是她想装装样子,弄的紫雷威力大,但是没有封人灵力,没想到四师姐硬生生卸了灵力往天雷上撞。
怎么到师父这里又变成大师姐不怜香惜玉罚重了?
等到槐安将人扶进竹院里,一道身影已然立在门前,张扬的服饰不似寻常医者,原本那人沉静的神情在目光接触到侓欲清时也瞬间慌了。
“六师叔?您怎么?”槐安见到荷禾有些惊讶,毕竟大师伯都已经下了那样的令,真要治的话,搞不好荷禾也要受罚。
“大师姐传音于我,说你们即刻便回。”荷禾言简意赅,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她说话的同时,修长的手指已精准地搭上了侓欲清垂落一侧的手腕,指尖灵光微闪,探查着那紊乱脆弱至极的脉息。
槐安闻言,心头猛地一松,随即又是一酸。大师伯……原来大师伯并非全然无情,那天雷落下时,便已传音让六师叔在此接应。
“先别说话,凝心。”荷禾对侓欲清低语一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显然侓欲清体内的伤势比她预想的更为沉重。她另一只手已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冽沁人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连周遭的灵气都似乎活跃了几分。
“扶她进去,平躺。”她语气不容置疑,已侧身让开道路,目光扫过竹舍内间那张铺着干净软褥的床榻,显然一切早已准备妥当。
“你先在外边等一下吧。”荷禾将东西一一摆放在榻上,各种药品与灵丹散发出的灵气,几乎将整个内室淹没。
她指尖萦绕着灵气,正要落到侓欲清背上那道焦黑伤口时,一只冰凉、颤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荷禾动作一顿,不解的看向榻上之人。
“不必…”侓欲清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坚定。
“什么?那怎么行?师姐你莫要乱动!”荷禾眉头骤然紧锁,语气带着罕见的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