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了,那我今日便先将师侄带回青城山吧。师妹若是有事的话,找我便可。”向映星饮完最后一口茶,起身准备带着两人去找一直待在外边候着的槐安。
师伯究竟说了些什么,槐安根本听不清了,只记得她听到那句“随我去青城山,一月便可。”时,她的手紧紧攥着道袍,再也听不见其他的任何,温和的声音像一块冰砸在她的心口。
并非不喜欢青城山,那是清妄宗难得的清净地,云遮雾绕,像仙境。可“一个月”这三个字,太重了,重的几乎把她压的喘不过气,三十个日夜,三百六十时辰。她要听不到青竹峰鹤鸣三十回,院外竹林会长会败,她也看不到。
槐安不敢抬头,怕师伯看见她眼中的不情愿,更怕看见屋内的人不愿出来默认了师伯将她带走。脑子里乱糟糟的,她突然有些害怕,是不是之前的种种都是师父对她的考验,她如今不合格要被丢下了。
她几乎要把地上盯出一个洞,那块青砖被磨的光滑,像她此刻空空落落的心一般,手攥紧了道袍,布料的触感提醒着她,这不是梦,也并非幻象。
此时槐安只剩一个想法。
如果师父不愿,她该怎么做?
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飘荡,她如今若是硬要留人怕是除了师祖亲自出来才能将她制服,哪怕如今的大师伯恐怕也要让她三分,那要留吗?
攥紧的手还是慢慢松开了,她突然回想起幼时师父在她被灵鹤再一次啄伤时,一边给她治疗,一边皱眉看着她给灵鹤准备的辣椒炒蚯蚓,当时侓欲清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她当时红着眼说“我觉得这样挺好吃的。”
最后只得到了一句“己所欲,亦勿施于人。”
思绪回笼,槐安有些后悔当初听了那么多礼教典故,如今想叛逆也做不到,她心中的答案并不需要那些记忆的催发,早就出来了。
放手。
这是唯一的答案。
最终,她连一个“不”字也没能说出口,只是从喉咙里硬挤出一点轻微的声音,对着师伯,也对着那地面,极慢、极礼貌的行了礼。再次站直身子时,她只觉膝盖有些发软。
向映星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听完她的话直接心如死灰的师侄,‘青城山有那么不好吗?’
“师侄你可以先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就先走了。”向映星想到千年前被拒绝的时候,以及这一千年来被拒绝的数次,这种哄人的事还是教给专业的人吧!
等到三人走了,槐安才进到主屋内,侓欲清坐在桌前背对着她专心致志的在写着什么东西,大抵是听到了她走近的脚步声,停下了手中的笔。
“槐安?怎么没有和师姐一同走?”侓欲清听到脚步声便确认了来人,疑惑的同时便要转身。
就在侓欲清身形微动的刹那,一种比理智更迅猛、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扼住了她。槐安几乎是不管不顾的、踉跄着向前一步,伸出双臂制止了对方想转身的动作。
“槐安?”侓欲清更疑惑了,什么时候两人如此生分了,竟然用手扶住她后身子还离那么远,这是刚才又发生了什么吗?
槐安听到这声呼唤,终是扛不住了,从身后,紧紧环住了对方,动作快的甚至带着些笨拙和狼狈。泪水瞬间决堤,无声的汹涌而出,她甚至不敢出声,连呼吸都拼命压抑着,变的细碎而急促的颤抖,手臂收紧像即将溺水的人死死抱住唯一的浮木。
“别…别让我走…”她把脸深深埋进去,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控制的哽咽,破碎的不成句子。“上一次…我就离开了您不到四个时辰…弟子错了…弟子知错…弟子再也不妄想什么了…求您别走…也别赶我走…”
那一晚的分离,她的一时任性,代价是师父的一条命,和她此后一千多年的颠沛流离、心如死灰。她把九天十地都翻遍了,把每一缕相似的气息都寻遍了。在无数的希望和绝望的煎熬里,几乎要被那无尽的悔恨和自责吞噬殆尽。
如今,她的师父好不容易回来了,像是天地间对她的怜悯。她这几年甚至不敢深睡,怕醒来发现这只是一场泡影。
可如今,又要去青城山,又要离开师父。
三十个日夜轮回,足以让任何意外发生一千次、一万次!历史会不会以更残酷的方式重演?她离开的这一个月,会不会又有什么阴谋算计?师父会不会…又一次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了保护什么而消失?
千年寻觅之苦太沉重,沉重到让她连一丝风险都不敢承受,她赌不起…
一千年的悔恨、寻而不得的绝望、失而复得的珍视、以及对再次分离的恐惧,全部融在这个不顾一切的拥抱里。槐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除了紧紧抱住不想失去的人,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来祈求原谅,来换取留下。
她甚至不敢去想象对方此刻的表情,是无奈,是动容,还是…厌恶她的越界与失态。她只敢闭着眼,用尽所有器官去确认对方的存在-体温、心跳、呼吸时背部的起伏。
侓欲清的身子在槐安抱的时候就尽可能放松,想要让人抱着舒服些。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是一声带着些许无奈,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的叹息。
“只是走个流程罢了…”她开口,声音平稳。
侓欲清轻轻动了动,似乎想转身,但奈何弟子抱的着实太紧了,未能如愿。只能维持着这个从背后被禁锢的姿势,语气温柔又平静。
“婚前最低一月,新人不宜相见,此乃古礼,亦是为你祈福。并非生离死别,只是暂别些许时日,于青城山静心涤虑,于你修行亦有裨益。待吉时一到,自然迎你回来。”侓欲清试图解释,语调平铺直叙,像是在陈述一条再寻常不过的门规戒律。
槐安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俩担心的是一回事吗?这人是完全不明白她在怕什么!虽说也确实回答了她半个问题,但还有一半啊!而且没回答的那一半更重要!
在侓欲清眼中,这或许只是一场必要的、甚至略带喜庆意味的传统流程,如同法事前需沐浴焚香一般自然。她看到的,是“礼成”,是“吉时”。而槐安恐惧的,是“意外”,是“再一次的永别”。
这种认知上巨大的、令人绝望的鸿沟,让槐安的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是滚烫,而是带着一种彻骨的冰凉。她的手臂依旧紧紧环着侓欲清,不是因为得到了安慰,而是因为巨大的无力感——她该如何让对方理解?她该如何让师父知道,轻描淡写的“流程”,于她而言,是在揭开旧伤疤的同时,又在头顶悬上了一把不知是否会落下的利剑?
槐安把脸更深地埋进侓欲清的颈间,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真实的体温,仿佛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可心底的声音却在嘶吼,带着哭腔,却只能在胸腔里回荡:
您忘了…您都忘了…可我忘不了啊…若是再来一次,弟子真的等不下去了…我都怕…怕极了…
“莫要哭了…按照礼法,一月是不该相见的…”侓欲清的语气很轻,像一阵微风,想要缓解弟子紧绷的情绪。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在衡量规矩与此刻紧抱着她的、几乎要碎掉的弟子之间,该如何取舍。然后,槐安感觉到师父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甚至是有些“不合规矩”的安抚,悄悄递进她的耳中:
“若是…若是到了中间,你实在想得厉害,或是心中难安…”
侓欲清停顿的片刻,槐安的呼吸都屏住了,心脏悬在半空。
“…我便偷偷去青城山见你一面,可好?”
这句话落下时,不像是一位严师在宣示规矩,倒像是一个长辈,在无可奈何之下,对耍赖孩童许下的、带着纵容意味的秘密承诺。
这种突如其来的、带着隐秘温度的让步,像一道微弱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槐安那片被绝望笼罩的天地。它没有消除分离的必然,却仿佛在冰冷的墙壁上,悄悄开了一扇只属于她们的小窗。
槐安的泪水骤然止住,变成了在眼眶中打转、半落不落的状态。脸仍埋在侓欲清的颈窝,不敢抬起,生怕对方看到她此刻狼狈又因这“特许”而骤然亮起一丝希冀的模样。环住对方的手臂,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一点点,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紧箍,而是更像一个依赖的拥抱。
心里是滔天的骇浪,但浪尖上,似乎映出了一点微光。师父…终究是心软的。哪怕不明白她为何怕成这样,却愿意为她这“不讲理”的害怕,破例一次。
照理说见好就收是最稳妥的,可是…不够…她要一天十二个时辰内十个时辰都要看到对方。
既然破例了一次,那能不能再心软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