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悟空那场源于元神封印的深夜交心,如同在八戒沉重的心湖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波澜,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与坚实。他知道,在这条布满荆棘、直指苍穹的弑神之路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那份源自齐天大圣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炽热如火的义气,成为了他背负如山罪证前行时,一股强大的支撑力量。
取经队伍继续向着灵山进发,气氛却悄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悟空不再如以往那般仅仅专注于前方是否有妖魔拦路,他那双火眼金睛,会时不时地、带着一种新的审视与冷冽,扫过云层之上的方向,仿佛在丈量着未来那场不可避免的冲天之战的距离。八戒则依旧沉凝,但眉宇间那化不开的郁结之下,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底气”的东西。
这一日,行至一处地势开阔、水汽丰沛的河谷地带。虽已远离流沙河万里之遥,但不知是否因地域特性相近,还是沙僧心有所感,他一直悬挂于颈项、从未离身的那串骷髅念珠,竟无风自动,相互轻轻叩击,发出细微却清脆的“咔嗒”声,那声音不似金玉,反倒带着一种骨质特有的沉郁。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了水腥气与无尽悲苦的怨念,自那九颗骷髅头空洞的眼窝中弥漫开来。
沙僧停下脚步,粗犷的脸上露出罕见的复杂神色,有愧疚,有悲悯,更有一种长久压抑的痛苦。他默默取下那串念珠,握在手中,黝黑的手指摩挲着那些早已被他摩挲得光滑无比的骷髅头,低声道:“师傅,二位师兄,此地水元气息,勾起了这些亡魂的执念。他们……似乎不安。”
唐僧见状,面露悲悯,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悟净,你既已皈依我佛,往日罪孽,当以佛法化解。这些亡魂因你而滞留受苦,你既有心,不若就在此地,为师与你一同,为他们诵经超度,助他们早登极乐,解脱苦海。”
沙僧感激地看了唐僧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多谢师傅!”
悟空也收敛了跳脱,挠了挠头:“沙师弟,俺老孙也帮你护法,哪个孤魂野鬼敢来捣乱,先吃俺老孙一棒!”
八戒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那串骷髅念珠之上。他的天河神魂,对水元相关的魂灵波动感应极其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那九颗骷髅之中,封印着的不仅仅是九个枉死者的残魂,更蕴含着他们在流沙河底无尽岁月中,被狂暴水元与孤寂绝望冲刷、折磨后,所沉淀下的某种集体记忆碎片!这些碎片,因沙僧的皈依与此刻的超度之念而变得活跃,仿佛沉渣泛起,要诉说什么。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般划过八戒脑海——沙僧当年被贬流沙河,每七日受飞剑穿胸之苦,只因“失手打碎琉璃盏”?这惩罚本就重得蹊跷!而这些被他吞噬的行人,或许……并不仅仅是无辜的过客?他们之中,是否有人,也曾是知晓某些隐秘,而被“巧合”地送入流沙河这处天然牢狱,借沙僧之手灭口的?
“沙师弟,”八戒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超度亡魂,需知其名,慰其冤屈。你这念珠上的名讳,可还清晰?”
沙僧闻言,脸上愧疚之色更浓,他低声道:“清晰……每一个,都刻骨铭心,不敢或忘。” 他逐一抚过那些骷髅头,报出一个个名字,声音沉重:“张愚、李诚、王实、赵敢、钱直、孙正、周刚、吴勇、郑毅。”
每一个名字报出,那对应的骷髅头便轻轻一颤,散发出的怨念便浓郁一分,隐隐有模糊的、痛苦的魂影在骷髅表面浮现、挣扎。
唐僧轻叹一声,盘膝坐下,开始诵念《往生咒》。祥和慈悲的佛光自他周身散发,如同温暖的水流,缓缓涌向那串念珠,试图抚平那沸腾的怨气与痛苦。
悟空持棒立于一旁,警惕四周。
八戒却走上前,在沙僧身旁坐下,对沙僧道:“沙师弟,我天河之法,亦有安抚水魂、沟通往生之能。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或许能更好地引导他们,让他们放下执念,安然往生。”
沙僧不疑有他,感激地点点头。
八戒伸出双手,虚按在那串躁动不已的念珠之上。他并未运转强横的天河法力,而是将自身的神识,化作无数道极其细微、温和的涓流,如同最耐心的疏导者,缓缓渗入那九颗骷髅头之中,去接触、去倾听那被封印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集体意识。
起初,涌入他识海的,是无数混乱、破碎、充满痛苦与恐惧的画面与情绪:
滔天的浊浪,无尽的黑暗,冰冷的河底,利齿撕咬的剧痛,以及漫长到令人绝望的窒息与孤寂……这是流沙河受害者们共同的、最表层的痛苦记忆。
但随着八戒神识的深入引导,以及唐僧那持续不断的、充满慈悲力量的往生咒文如同灯塔般照耀,这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开始逐渐沉淀、梳理,一些更深层、被绝望掩盖的、属于这些亡魂生前最后的、也是最深刻的执念,开始浮现出来!
这些执念,并非针对吞噬他们的沙僧(他们似乎也能模糊感知到沙僧亦是身不由己),而是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天庭!
名为张愚的商人魂影嘶吼:“我不甘心!我不过是无意间在昆仑山脚,听到两位巡天力士醉酒后提及‘帝心不古’,‘契约反噬’……便被扣上窥探天机的罪名,派下‘厄运’,让我商队必经流沙河!”
名为李诚的秀才魂魄哭泣:“我只因在诗文中暗讽‘凤簪藏奸’,隐喻王母……便被削去功名,郁郁寡欢,最终被指引走向这绝地……”
名为王实的樵夫残念咆哮:“我撞见了天兵秘密处理一具散发着魔气的神吏尸体!他们发现了我!然后……我就‘意外’跌入了这吃人的流沙河!”
名为赵敢的镖师魂影怒吼:“我护送的那批‘贡品’……根本不是奇珍异宝!是……是封印着某种邪恶气息的黑石!他们怕我泄露!”
名为钱直的方士意识碎片传递出恐惧:“我在为某位星官炼制‘定魂丹’时,发现其中一味主药,竟需生魂煎熬……我拒绝后,便遭灭口!”
名为孙正的官员亡魂充满不甘:“我因调查一地突然出现的‘婴灵作祟’案,线索直指某位天神私下修炼邪法,收取童男童女魂魄……旋即被贬官,流放途中……”
名为周刚的将军残魂带着血泪:“我麾下儿郎,并非战死沙场!是被……被自己人引入绝阵,血祭了某种东西!我侥幸逃脱,却被追杀灭口于此!”
名为吴勇的游侠意念充满了愤怒:“我发现了天庭‘情戒司’一处秘密据点,他们在用凡人试验某种操控心神的咒法!”
名为郑毅的老僧魂影最为平静,却也最为深沉:“老衲于定中,窥见一丝天机……玉帝……已非原本的玉帝……其元神有缺,有异物盘踞……此乃三界大劫之始……老衲因此而被‘天魔’侵扰,最终浑噩间步入死地……”
九道残魂,九个不同的身份,九段被刻意掩盖的死亡真相!他们的集体记忆,如同散落的拼图,在八戒的神识中缓缓拼接,虽然依旧残缺,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了一个骇人的事实——玉帝及其掌控下的天庭,为了掩盖其与魔神的契约、修炼邪法、滥用职权等种种黑幕,系统性地清除着所有可能知情或构成威胁的凡人!而流沙河,这处天险,便是他们借沙僧这把“刀”,处理这些“麻烦”的天然坟场之一!沙僧,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玉帝清除异己的刽子手!
这真相,比单纯的滥杀无辜更加令人发指!这是对天道、对众生最基本的生存权利的极致践踏!
八戒的神识剧烈震颤着,他将这些来自亡魂集体记忆的证言碎片,小心翼翼地剥离、收录,融入怀中那卷冤魂玉简之中。玉简上的暗红色血丝仿佛活了过来,疯狂蠕动,变得更加深邃、更加沉重!
与此同时,在唐僧慈悲浩大的往生咒力与八戒温和疏导的神识共同作用下,那九道残魂在倾诉了沉积千古的冤屈后,执念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释放与安抚。他们那痛苦扭曲的魂影逐渐变得平和、清晰,对着唐僧和八戒的方向,缓缓躬身一拜,随即化作九道纯净的白色光华,挣脱了骷髅念珠的束缚,向着虚空中的轮回通道冉冉飞去,最终消失不见。
超度,完成了。
那串骷髅念珠失去了所有魂灵依附,变得黯淡无光,仿佛只是九颗普通的骨质珠子。
沙僧怔怔地看着手中空寂的念珠,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眼神却燃烧着熊熊怒火的八戒,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粗犷的脸上肌肉抽搐,巨大的痛苦与悔恨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跪倒在地,虎目含泪,对着那些亡魂消失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声音哽咽:“我……我有罪!我竟成了……帮凶!”
八戒伸手将他扶起,声音沙哑却坚定:“沙师弟,罪不在你。真正的罪魁,是那凌霄殿上,视众生如草芥的伪帝!如今亡魂已度,他们亦用最后的意念,指认了真凶。这份证言,至关重要!”
悟空在一旁,早已听得怒发冲冠,金箍棒狠狠杵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好一个玉帝老儿!好一个天庭!竟如此草菅人命,栽赃陷害!沙师弟,这仇,俺老孙和八戒替你记下了!定要那老儿血债血偿!”
唐僧默然良久,诵了一声佛号,眼中充满了对世道黑暗的深沉悲悯,以及对弟子们未来命运的无限忧虑。他深知,这场西行,早已超越了取经的范畴,卷入了一场关乎三界正邪、众生命运的宏大漩涡。
八戒紧握着怀中那仿佛又沉重了几分的玉简,目光穿透河谷,望向那看似神圣的灵山方向。流沙河亡魂的集体证言,如同最后一块关键的拼图,让他对玉帝的罪行有了更全面、更系统的认知。
清算之日,已不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