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的阳光和纽约截然不同——亮得刺眼，干燥得让李萱一下飞机就开始疯狂涂润唇膏。她拖着行李箱走出航站楼，戴言派来的车已经等在门口。
司机是个热情的华裔大叔，一上车就递给她一瓶水：“戴先生说您肯定渴了，洛杉矶这天气，对刚下飞机的人可不太友好。”
“谢谢。”李萱接过水，心里再次感叹戴言的细心。
车子驶向圣莫尼卡的海边酒店。李萱看着窗外掠过的棕榈树和低矮建筑，突然有种不真实感——从纽约的冬天到加州的“永恒夏日”，从百老汇的排练厅到好莱坞的制作会议，这一切转换得太快。
手机震动，是戴言发来的日程安排：【今天休息倒时差，明天上午十点剧本会，地点发你邮箱。法国团队下午到，晚上有欢迎宴。另外，我给你约了明天下午两点和武术指导的见面，你需要提前训练。】
【武术指导？】李萱一愣，【剧本里有打戏？】
【女主角是商人，但丝路不太平，有几场自卫和逃生的戏。】戴言回复，【放心，不是让你成打女，但要会基础的闪躲和奔跑姿势。】
李萱松了口气，但马上又紧张起来——她可是出了名的运动白痴！大学体育课差点不及格那种！
到酒店安顿好，李萱强迫自己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傍晚，窗外太平洋的落日正把海面染成金色。她打开邮箱，仔细研读明天要讨论的剧本。
《丝路》讲述的是唐代女商人裴清漪的故事。她从长安出发，经西域到波斯，最终抵达君士坦丁堡，在丝绸之路上建立商业网络，同时也卷入各国的政治漩涡。剧本是双编剧制——法国编剧负责结构和戏剧冲突，中国编剧负责历史细节和文化逻辑。
李萱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虽然法国团队采纳了她之前的建议，增加了中国编剧的话语权，但问题依然存在——一些关键情节还是透着西方人的想象。比如女主角在撒马尔罕被当地贵族追求的情节，写得像廉价的异域恋曲；又比如她在君士坦丁堡的商场谈判，被描绘成“东方智慧碾压西方商人”的爽文桥段。
“这不行...”李萱在平板上做批注，“太刻板印象了，既不尊重东方，也不尊重西方。”
她正埋头工作，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戴言站在外面，手里提着个纸袋。
“戴老师？您怎么来了？不是说晚上才有欢迎宴吗？”
“给你带了点吃的，猜你没心思出去吃饭。”戴言走进来，自然地坐到小餐桌旁，“剧本看完了？什么感觉？”
李萱把平板递给他，指着自己标注的问题：“文化隔阂还是存在。法国编剧显然做了功课，但理解还是表面化的。”
戴言快速浏览批注，点头：“和我的观察一致。所以明天的剧本会，我们需要联合中国编剧团队，争取关键修改。”
“能争取到吗？法国投资方占大头...”
“所以要有策略。”戴言抬头看她，“不能直接说‘你们不懂中国文化’，而是要提供更精彩、更符合史实的替代方案。用专业说服专业。”
李萱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比如撒马尔罕那段，我可以建议改成女主角用商业智慧化解危机，而不是靠贵族追求脱险...”
“对。”戴言赞许地点头，“还有君士坦丁堡的谈判，可以改成东西方商业理念的碰撞与融合，而不是简单的谁赢谁输。”
两人讨论到晚上八点，戴言才起身离开：“欢迎宴九点开始，在酒店宴会厅。穿得正式些，法国团队很注重这个。”
李萱打开衣柜，看着自己带来的几件衣服发愁——她以为来洛杉矶是做前期筹备，没带太正式的礼服啊！
最后只能选了件黑色连衣裙，简单化了妆。到达宴会厅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三四十人。李萱一眼就看到了戴言——他正和几个法国人交谈，流利的法语让在场的人都侧目。
“李小姐，这边！”中国编剧团队的王老师向她招手。王老师是中央戏剧学院的教授，专攻丝绸之路历史，被聘为这个项目的首席顾问。
“王老师好。”李萱赶紧走过去。
“剧本看过了？有什么想法？”王老师开门见山。
李萱把自己的批注说了。王老师越听表情越严肃：“你的观察很准。不瞒你说，我们团队和法国编剧吵过好几次了。他们总觉得我们的建议‘不够戏剧性’。”
“那我们就提出更有戏剧性的方案。”李萱说，“我准备了一些历史案例，明天可以分享。”
正说着，法国制片人皮埃尔走了过来。这是个典型的法国中年男人，穿着合体的西装，眼神精明。
“李小姐，欢迎来到洛杉矶。”皮埃尔的中文带着浓重口音，“戴言先生对你评价很高，希望这次合作愉快。”
“谢谢皮埃尔先生，我会尽力的。”李萱得体回应。
“关于剧本，”皮埃尔话锋一转，“我知道你们中国团队有些不同意见。但我必须说，我们要拍的是给全球观众看的电影，不能太...太中国。”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显。李萱心里一沉，但面上微笑：“我理解。但我觉得，真正的全球性，恰恰来自于对不同文化的深入理解和尊重，而不是简单化。”
皮埃尔挑眉，显然有些意外：“有趣的观点。明天剧本会上，期待你的具体建议。”
宴会进行到一半，戴言走到李萱身边，低声说：“皮埃尔刚才找你聊了？”
“嗯，感觉他不打算做太大让步。”
“正常。”戴言递给她一杯果汁，“但他有个弱点——极度追求奖项。如果我们能证明，更尊重历史的剧本有更大的获奖潜力，他会心动。”
“奖项？”李萱若有所思，“您是说...”
“戛纳、威尼斯这些电影节，越来越看重文化深度。”戴言说，“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切入。”
第二天上午十点，剧本会正式开始。巨大的会议室里坐了二十多人，分坐长桌两侧——左边是中国团队，右边是法国团队，泾渭分明。
皮埃尔开场：“大家都知道，这个项目筹备了三年，投资很大。我们的目标是做出一部既叫好又叫座的史诗电影。所以，任何修改建议都必须服务于这个目标。”
法国编剧让-马克第一个发言，阐述他的创作理念：“我们要塑造一个全球观众都能共情的女性英雄。她聪明、美丽、勇敢，在男人的世界里闯出一片天。”
中国编剧王老师立刻接话：“但这样的塑造太现代了。唐代女性确实有一定自主权，但不可能像现代女权主义者。我们要找到历史和现代的平衡点。”
双方开始交锋。李萱安静地听着，发现争论焦点集中在几个关键情节上。她等待时机，在讨论到撒马尔罕那段戏时，终于举手。
“我能说几句吗？”
所有人都看向她。皮埃尔点头：“请。”
李萱站起来，走到白板前：“让-马克先生的设计很有戏剧性，但我在想，如果我们换一种方式，会不会更有力量？”
她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历史记载，撒马尔罕当时是东西方贸易枢纽，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女主角作为外来商人，最合理的困境不是被贵族追求，而是被当地行会排挤。”
“行会？”让-马克皱眉，“这不够浪漫。”
“但足够真实。”李萱继续说，“我们可以这样设计：女主角发现行会垄断了某种关键商品的价格，她利用自己在长安的人脉，从另一条商路调货，打破垄断。在这个过程中，她不是靠美貌或爱情，而是靠商业智慧和跨文化人脉取胜。”
她顿了顿，看向皮埃尔：“这样的设计，既展现了女主角的能力，又呈现了丝绸之路的真实贸易生态。最重要的是——它呈现了商业文明的力量，这是全球观众都能理解的现代价值观，但又根植于真实历史。”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戴言突然开口：“我补充一点。这样的情节如果拍得好，可以竞争戛纳的最佳编剧奖。评委会喜欢这种既有文化深度又有现代共鸣的作品。”
皮埃尔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中国团队的王老师趁热打铁：“我们历史组可以立刻提供相关史料支持。撒马尔罕行会的记录、唐代商人的贸易手段...都有据可查。”
让-马克还在犹豫：“但这样会不会太...太严肃了？观众需要爱情线。”
“可以有爱情，但不是救赎式的爱情。”李萱说，“比如，女主角在过程中结识了一位当地学者，两人因对商业和文化的共同理解而相互吸引。但感情线是辅线，事业线是主线。”
这个折中方案让双方都沉默了。皮埃尔敲着桌子思考，最后说：“我需要看到具体的改写方案。让-马克，你和王老师的团队合作，三天内拿出新版本。”
第一回合，算是平手。
下午的武术指导见面，李萱才发现自己想简单了。武术指导陈师傅是香港人，在好莱坞工作十几年，参与过无数大片。
“李小姐，我们先看看你的基础。”陈师傅让她做了几个简单动作，“嗯...柔韧性还可以，但核心力量差，平衡感也不够。”
李萱脸红了：“我确实不太运动...”
“没事，来得及。”陈师傅很专业，“戴先生说了，你只需要会基本的自我保护动作和正确的奔跑姿势。我们设计几个简单有效的动作，练到肌肉记忆就行。”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李萱在训练室里摔了不下二十次。陈师傅教的第一个动作——被人从后面抱住时如何脱身——她练了三十遍还是做不流畅。
“停。”陈师傅按住她，“你不是在‘做动作’，你是在‘演戏’。想象你真的被人抓住了，恐惧、愤怒、求生欲——把这些情绪带进动作里。”
李萱闭上眼睛，想象那个场景。再睁开眼时，她的动作突然有了力量感——转身、肘击、挣脱，一气呵成。
“对了！”陈师傅鼓掌，“记住这种感觉！动作戏也是戏，需要情绪驱动！”
训练结束，李萱浑身酸痛地回到酒店。刚进大堂，就看见戴言和皮埃尔在咖啡厅里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她本想绕开，皮埃尔却叫住了她。
“李小姐，正好。我们在谈君士坦丁堡那场戏，你有时间吗？”
李萱只好走过去。戴言给她让出位置，低声说：“皮埃尔对早上的修改方案还有顾虑。”
皮埃尔开门见山：“李小姐，我承认你的建议更有深度。但投资方担心这样会不会失去商业性。我们需要一个保证——如果按你们的方案改，票房风险谁来承担？”
这个问题很尖锐。李萱脑子飞快转动，突然想起原着中的一个信息——三年后，一部类似题材的韩国电影在Netflix上大火，就是因为扎实的历史考究和现代价值观的结合。
“皮埃尔先生，”她认真地说，“我无法保证票房，但我可以提供一个数据参考：流媒体平台的数据显示，近年来最受欢迎的史诗题材作品，恰恰是那些尊重历史、人物立体的作品。观众已经厌倦了浅薄的异域想象，他们渴望真实的文化体验。”
她打开手机，调出提前准备好的数据图——这是她让国内团队连夜整理的，基于对近几年获奖影片的分析。
“您看，这些影片的商业成功，证明了深度和商业性并不矛盾。”
皮埃尔仔细看数据，表情渐渐松动。戴言适时补充：“而且，如果我们能争取到戛纳或威尼斯的竞赛单元，光这个宣传点就值几百万美元的营销费用。”
长久的沉默后，皮埃尔终于点头：“好，我同意全面修改。但时间很紧，一个月内必须完成新剧本。”
走出咖啡厅，李萱长长舒了口气。戴言跟在她身边：“今天表现很好。特别是那些数据，准备得很充分。”
“其实...”李萱犹豫了一下，“我是从一个...行业前辈那里得到的启发。”
她没法说这是“预知”，只能含糊带过。
戴言看了她一眼，没追问：“明天开始，你要同时进行剧本讨论和武术训练，会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李萱说，“只要作品能做好。”
夕阳西下，两人并肩走向电梯。李萱突然问：“戴老师，您为什么对这个项目这么上心？以您现在的地位，其实不需要这么拼的。”
戴言按下电梯按钮：“因为我想证明，中国人也能主导国际级的文化产品。不是作为被观赏的‘他者’，而是作为平等的话语方。”
电梯门打开，他走进去，转身看着李萱：“而你，是证明这一点的最佳人选。”
门缓缓关上。李萱站在原地，心里涌起一股热流。
洛杉矶的夜晚华灯初上。在这个全球影视工业的中心，一个中国演员正在用自己的专业和智慧，争取着文化的平等对话。
前路依然艰难，但李萱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而这场战斗的结果，也许将改变很多——不只是她的职业生涯，更是中国故事在世界讲述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