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来自香港的陌生传呼号码,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刘致远被现实挤压得近乎麻木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涟漪。香港?他在那里没有任何认识的人。是谁?为什么会call他这台崭新的号码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摩托罗拉bp机?
几乎是在瞬间,一个名字如同水底的浮标,猛地跃出水面——夜澜。
是了,只有她,只有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用声音陪伴他,指引他,而他曾鼓起勇气打过热线、又曾寄出一封石沉大海的信件的电台主持人,才可能和香港产生联系。他记得隐约听说过,深圳电台有时会与香港的广播机构有合作交流。难道……那封信,竟然真的跨越千山万水,辗转到了她的手中?而这个呼叫,是她的回应?
这个猜测让他心跳骤然加速,混合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紧张。所有关于家庭变故,工作压力,情感纠葛的沉重思绪,在这一刻,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来自神秘远方的信号,短暂地冲淡了。他仿佛一个在沙漠中独行太久、即将渴死的旅人,突然看到了远处一抹可能是海市蜃楼、也可能是真实绿洲的微光。
他几乎是冲出了公司,找到一个相对安静的公用电话亭,手指微微颤抖着,按照bp机上显示的号码拨了回去。电话接通的声音漫长而磨人,他的掌心沁出细密的汗珠。
“喂,你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带慵懒、却依旧能听出清澈底色的女声。没错是,夜澜的声音。虽然透过长途电话线有些微的失真,少了些许电波里的空灵,多了几分真实的质感,但刘致远绝不会听错。
“您……您好……我,我是刘致远。”他紧张得几乎语无伦次,“我收到了一个传呼,是这个号码……”
“刘先生?”夜澜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是我。没想到你真的回电话了。我收到你的信了,写得……很真诚。”
她收到了,她真的收到了,而且她看了。她说“很真诚”。一股热流瞬间涌上刘致远的头顶,让他有些晕眩。他靠在电话亭冰冷的玻璃壁上,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
“夜澜老师……我,我只是没想到……”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复杂的心情。
“叫我夜澜就好。”她打断他,语气自然随和,“我现在人在香港,这边有个短期的交流项目。看到你的信,想起你提到来了深圳,就试着用你留的这个号码call了一下,没想到真的找到了你。”
简单的几句话,却蕴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她不仅收到了信,还仔细看了,甚至记住了他提过来深圳以及留下的bp机号码(他是在那封寄出的信末尾附上的吗?。更重要的是,她此刻人在香港,一个对于当时的刘致远而言,比深圳更加遥远,更加神秘,代表着资本主义繁华巅峰的地方。
“你的信里,提到了很多困惑和挣扎。”夜澜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在呢?在深圳,一切还好吗?”
这句看似随意的问候,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刘致远内心深处那道勉强关押着焦虑和委屈的闸门。在陈静面前需要维持的体面,在秦雪娇面前无法完全袒露的狼狈,在王胖子面前不愿表现的脆弱,在这个只闻其声、素未谋面却又仿佛对他内心世界了如指掌的女人面前,竟然失去了所有防备。
他对着话筒,开始倾诉。不再是写信时刻意的文学化修饰,也不是给秦雪娇打电话时刻意维持的坚强,而是一种混杂着疲惫、迷茫、孤独和一点点不甘的真实流露。他谈到初到深圳的震撼与不适,谈到写字楼与出租屋的巨大落差,谈到工作的压力和同事的竞争,谈到父亲下岗带来的家庭危机和自己去留两难的痛苦抉择……他甚至隐隐约约地、用极其含蓄的语言,提到了那种周旋于精神恋人(秦雪娇)与现实引路人(陈静)之间的情感拉扯和负罪感。
夜澜一直在电话那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评判,只有偶尔传来表示理解的轻微的呼吸声。这种全然的接纳和倾听,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抚慰。
等他终于停下来,感觉像是跑完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浑身虚脱,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被涤荡过的轻松。
“听起来,你真的不容易。”夜澜的声音依旧平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睿智和包容,“深圳就是这样一座城市,它用最快的速度催熟一个人,也用最直接的方式考验一个人。你所说的这一切,迷茫、孤独、压力、甚至是情感的混乱,几乎是每个来这里寻找机会的年轻人的必修课。”
她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然后缓缓说道:
“生活有时就像你现在的处境,左手是必须承担的家庭责任,右手是渴望实现的自我价值;一边是回不去的故乡,一边是融不入的他乡。这种撕裂感,本身就是成长的一部分。”
“关于回去还是留下,没有人能替你决定。但我想问你,如果现在回去,你是否甘心?那份‘不甘心’,是否会成为你未来日子里,一根更深、更持久的刺?”
“至于情感……”她似乎轻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然,“人在脆弱的时候,容易把依赖误认为是爱情,也容易用理想化的过去来逃避复杂的现在。但这都需要时间,需要你在混乱中,慢慢理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他纷乱的情绪,直指问题的核心。她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却给了他一个更清晰的思考框架。她不像秦雪娇那样带着理想主义的期待,也不像陈静那样带着现实利益的考量,她更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和智慧的引导者。
“谢谢您……夜澜。”刘致远由衷地说道,这一次,他叫她的名字自然了许多,“和您说完,我感觉……好像又能喘得过气了。”
“能帮到你就好。”夜澜的语气很真诚,“记住,无论做什么选择,最重要的是对自己诚实。另外,”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鼓励,“既然选择了留下,不妨把眼前的困境,当作一次锤炼。工作上,多看,多学,多问,深圳最看重的是学习能力和适应速度。生活上……试着去发现这座城市除了压力和竞争之外的东西,比如,它夜晚的海风,或者……某一间不打烊的书店。”
通话的最后,夜澜轻声说:“我的交流项目还有一段时间,这个号码暂时能找到我。如果……如果你需要倾诉,或者遇到了什么难处,可以再call我。”
放下电话,刘致远在电话亭里站了许久。窗外的深圳依旧车水马龙,但在他眼中,似乎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光彩。夜澜的这通电话,像一场及时的心理疏导,虽然没有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却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支撑和一种模糊的方向感。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再坚持一下。
回到公司,他努力将家庭的忧虑和情感的纷扰暂时压在心底,开始以一种新的,更积极的态度投入工作。他主动向阿Kit请教媒体对接的细节,笨拙但认真地学习使用电脑处理文件,甚至在陈静带他见客户时,努力克服紧张,尝试着记录要点和学习她的沟通技巧。
陈静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种细微的变化。在一次加班后的夜晚,她开车送他回福田村,在车上,她看似随意地问:“最近状态好像不错?家里的事情……想通了?”
刘致远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深南大道,沉默了一下,回答道:“还在想。但至少,知道不能停下来。”
陈静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没有再追问。
与此同时,他给秦雪娇写了一封更长的回信。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报喜不报忧,而是尝试着用一种更坦诚、也更成熟的口吻,描述他在深圳遇到的真实挑战和内心真实的波动(当然,他依旧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关于陈静和夜澜的具体细节)。他写道,他开始理解“带着爱的负重飞行”真正的含义,那或许不是在理想与现实中二选一,而是学会在现实的负重下,依然保持飞行的姿态和勇气。
他也给家里寄去了第一个月的工资,除去必要开销,他将大部分钱都汇了回去。在汇款单的附言栏里,他只写了简单的几个字:“爸,妈,一切安好,勿念。”
日子,似乎就在这种忙碌、压力、偶尔的迷茫和细微的成长中,一天天过去。刘致远像一株被强行移植到陌生土壤的植物,在风雨中挣扎着,试图扎下根须。
然而,就在他刚刚找到一丝与这座城市、与自己的内心和平共处的节奏时,一个周末的下午,他正在出租屋里整理资料,那个崭新的摩托罗拉bp机再次急促地响了起来。
他低头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陈静的数字代码,后面紧跟着三个异常刺眼的数字——119。
这是他们约定的紧急信号。
他心头一紧,立刻冲下楼回电。
电话刚一接通,就传来陈静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惊慌的声音:
“刘致远,立刻来公司,出大事了,我们为金龙集团准备的整个开业庆典方案……被泄露了,客户正在来的路上,要我们给个交代。”
刘致远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方案泄露?这在天辰公关,几乎是不可饶恕的致命错误,而金龙集团,是公司今年最重要的新客户。
是谁干的?
这口巨大的黑锅,会由谁来背?
他这个刚刚入职、地位最低的项目助理,会不会成为第一个被推出去平息客户怒火的……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