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娇的回信,像一缕强劲而清澈的山风,吹散了连日笼罩在刘致远心头的浓雾。那句“心若向海,身终将抵达”,仿佛在他沉寂的心湖投下了一颗定海神针,虽然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让翻涌的浊浪渐渐平息,显露出底下更为坚定明晰的流向。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将那份红头文件视为唯一出路,也不再沉浸于对现实环境的单纯抱怨和无力感中。他开始尝试以一种新的视角,来审视自己当下所处的“温水环境”。
文化局的工作,依旧是繁琐而重复的。但刘致远尝试着在其中寻找意义,或者说,将其视为一种必要的历练。写简报时,他不再仅仅是机械地堆砌词句,而是尝试着去理解政策背后的逻辑,去思考如何用更精准有力的语言来表达;跟着马科长或张姐下基层调研时,他不再只是被动地记录,而是开始仔细观察那些基层文化站的真实运作状况,倾听民间艺人的困境与需求,甚至在心底默默构思,如果由他来推动某些工作,该如何着手。他发现,即便是这看似一潭死水的机关工作,细究之下,也有其复杂的肌理和可供深耕的缝隙。
“哟,小刘,这份关于民间剪纸艺术传承的报告,是你起草的?”一天,马科长拿着几页稿纸,有些惊讶地走到刘致远桌前,“写得不错嘛,情况摸得挺透,问题找得也准,提出的几条建议虽然有点理想化,但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刘致远连忙站起身:“科长,我只是根据调研情况如实写,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
马科长摆摆手,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年轻人,肯动脑子是好事。比某些混日子的强。”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正靠在椅背上打盹的老赵。
老赵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好对上马科长的目光,他讪讪地坐直了身子,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旁边的小李趁机凑过来,压低声音对刘致远说:“刘哥,可以啊,得到马大炮的表扬可不容易。”他眼里闪着光,仿佛刘致远的这点小成绩,也给了他莫大的鼓舞。
刘致远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这点微不足道的“成绩”,距离他内心那个模糊的、关于“大海”的梦想,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这至少证明,他并非完全无能为力,即使在当下的环境中,他依然可以有所作为,可以积累,可以成长。这让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充实感。
他将这种心态的转变,详细地写进了给秦雪娇的信里:
“雪娇,你的信如醍醐灌顶。近日我尝试换一种眼光看待周遭一切,竟发现从前视为牢笼之地,亦有可耕耘之处。公文写作,可磨练逻辑与笔力;基层调研,可洞察世情与人心。或许正如你所言,‘磨砺己身’未必非要离开,于当下处境中保持清醒、主动求索,亦是重要一课。心向大海,亦需先造好能经风浪之舟楫”
家庭的氛围,依然带着那种无形的压力,但刘致远不再像以前那样消极抵抗或内心焦灼。他开始尝试与父母进行有限度的、更为平和的沟通。
周末的晚饭后,父亲照例点燃一支烟,看着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新闻联播》,画面里正报道着沿海经济特区的建设成就。刘致远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躲回书房,而是坐在一旁,状似随意地评论道:“爸,你看,国家现在对南方的发展确实是大力支持,投入了很多资源。”
父亲吐出一口烟圈,目光依旧盯着电视屏幕,含糊地“嗯”了一声。
母亲正在收拾碗筷,闻言接话道:“投入再多,那也是国家的事。咱们小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妈,话不能这么说。”刘致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而非辩驳,“国家政策的变化,其实跟每个人的生活都息息相关。比如,现在很多新东西,像Vcd、微波炉,不都是先从南方流行起来的吗?这说明那边的生产和消费观念走在前头。”
“那些玩意儿,华而不实,死贵!”母亲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还是咱们这老物件用着顺手。”
刘致远知道,要改变父母根深蒂固的观念并非易事,他没有继续争论,而是换了个角度:“我的意思是,多了解外面的变化,总没坏处。就算不去南方,知道现在社会发展到哪一步了,心里也有个谱,不至于落后于时代。”
父亲沉默地吸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多看看,多听听,也好。但是,做事要踏实,一步一个脚印。”
这简短的回应,在刘致远听来,已是一种进步。至少,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将“南方”、“变化”这些词汇视为洪水猛兽了。他不再试图强行说服他们,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将一些新的信息、新的观念,像播撒种子一样,一点点植入家庭对话的土壤里,等待着或许有一天,它们能悄然发芽。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自我“储备”之中。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阅读文学类和哲学类的书籍,开始有意识地寻找和阅读那些关于经济学和社会学,甚至企业管理方面的入门读物。这些书籍在清河市的新华书店里并不多见,他往往需要费一番周折才能找到。他还养成了每天认真阅读《人民日报》、《经济日报》和《中国青年报》的习惯,不仅看头版要闻,也仔细研究经济版块和市场动态的报道,试图从那些官方话语和有限的资讯中,拼凑出外部世界正在发生的真实图景。
他还开始留意和收集各类招聘信息。不仅仅是报纸上的,还有偶尔听说来自南方一些企业的招聘启事。他将这些信息小心翼翼地剪贴下来,或者抄录在一个专门的笔记本上。他并非立刻就要去应聘,而是将其作为一种了解市场需求去明确自身差距的途径。他看到那些招聘启事上,对“英语能力”、“计算机操作”,“市场营销经验”的要求,愈发感到自己知识结构的单一和落后。这反而激发了他学习的紧迫感。
与此同时,他与秦雪娇的通信,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们不再仅仅是倾诉烦恼和分享文学感受的笔友,更像是组建了一个跨越地理阻隔的“互助学习小组”。他们在信中交流各自阅读非文学类书籍的心得,讨论报纸上某篇经济评论的观点,甚至会对某个社会热点问题,进行类似辩论赛般的书面探讨。
秦雪娇在信中写道:
“致远,你所言极是,于当下处‘造舟楫’,远比空想‘大海’更为紧要。我于此间,除教书育人外,亦开始自学英语。小镇虽僻,然广播信号尚可,每日拂晓,伴随电台英语教学节目之声,望向窗外群山,竟觉心与远方相通。不知你处,可有类似学习条件?若得机会,或可寻一二实用技能书籍研读,如计算机操作之类,闻南方对此需求甚殷”
读着她的信,刘致远仿佛能看到,在江南那个晨曦微露的清晨,秦雪娇坐在简陋的宿舍里,对着收音机,认真地跟读着英语单词的身影。她的坚韧与行动力,深深地感染了他。他立刻去打听清河市哪里可以学习计算机,得知市工人文化宫偶尔会开办面向社会的计算机普及班,他毫不犹豫地去报了名。
于是,在1993年的这个春天,刘致远的生活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按时上下班,参加必要的社交活动,应付父母的催婚。但在水面之下,一股强大到指向未来的暗流正在悄然形成。他像一只春蚕,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默默地吞咽着知识的桑叶,积蓄着破茧的力量。而秦雪娇,就是那另一只与他同步吐丝、遥相呼应的蚕,他们共同编织着一个关于成长与改变的、洁白的梦想。
他知道,微光虽弱,但只要能持续燃烧,终将照亮前行的路,指引着那艘正在悄悄打造的“舟楫”,驶向心中向往的、那片广阔而未知的“大海”。这个过程或许漫长,但因为有彼此的陪伴和鼓励,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踏实,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