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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的夜幕,如同浸透了浓墨的厚重绒布,沉沉地覆盖在古城上空。零星炸响的鞭炮声,像是不甘寂寞的顽童,试图划破这冬夜的寂静,却更反衬出街道的清冷。大多数人家早已闭户,窗户里透出晕黄的灯光,隐约传来团圆饭的欢声笑语和春晚节目的热闹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食物和炖肉的浓郁香气,那是独属于年关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然而,这股暖流,似乎刻意绕开了位于老街深处的致远百货。店铺早已打烊,厚重的木制门板紧闭,只有二楼阁楼那扇小窗,还顽强地透出一缕微弱的光,像寒夜里一只不肯瞌睡的孤独眼睛。

阁楼上,刘致远并没有睡。他披着那件穿了多年的旧棉袄,坐在靠窗的旧书桌前。桌上摊开着账本,几张进货单和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草稿纸。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小声地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实况,欢快的歌舞和相声小品的笑声,与阁楼里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没有心思去听那些热闹。手指间夹着一支燃烧了半截的“大前门”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颤巍巍地悬着,随时可能掉落。他的目光落在账本最后一页那个用红笔圈出的数字上,那是这个月的净亏损。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个数字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时,胸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得发慌。

“买一赠一”的策略,像一剂强心针,暂时稳住了“古城”牌下滑的销量,甚至让“万家福”的柜台和几个集市摊位的人气有所回升。库房里积压的毛巾确实少了一大截。但是,每一块卖出去的肥皂,几乎都是在赔本赚吆喝。邻市新货源带来的高昂运输成本,像一头贪婪的怪兽,无情地吞噬着本就微薄的利润。这个月的账面,最终还是无可挽回地滑入了赤字的深渊。

香烟燃到了尽头,灼热的痛感从指尖传来,刘致远才猛地回过神,将烟蒂摁灭在满是烟蒂的搪瓷烟灰缸里。烟灰缸上印着“劳动光荣”的红字,边缘已经磕碰掉了好几块瓷。

楼下传来细微的响动,是阿芳收拾完厨房,轻手轻脚上楼的声音。她推开阁楼的木门,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挂面走了进来。面条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几片碧绿的青菜叶,汤面上漂着几点油星和葱花,香气扑鼻。

“致远哥,忙完了吗?吃点夜宵吧。”阿芳把碗放在书桌一角,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身上还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刘致远抬起头,看到阿芳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愈发清瘦的脸庞,和她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青色,心里一阵刺痛。他接过碗,筷子在手里顿了顿,却没什么食欲。

“账……看完了?”阿芳在他旁边的旧木箱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问。

“嗯。”刘致远低低地应了一声,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条,“这个月,亏了。”

尽管早有预感,亲耳听到确认,阿芳的肩膀还是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一丝。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亏了就亏了吧……至少,牌子没倒,人也还在。老王哥今天回来说,集市上帮咱们说话的老乡多了,还有人特意从别的集市跑过来买咱的肥皂呢。”

她知道刘致远心里的压力有多大。这些日子,他明显瘦了,眉宇间那道川字纹也更深了。她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尽力把店里和家里打理好,让他少操一份心。

刘致远听着阿芳笨拙的安慰,心里那块坚冰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渗入一丝暖意。他夹起荷包蛋,咬了一口,蛋黄还是溏心的,流质的温暖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这是阿芳特意为他做的。

“我知道。”他声音沙哑,“就是觉得……对不住大家。跟着我,没享着福,净吃苦受累了。”

“别这么说。”阿芳连忙打断他,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急切,“大家伙儿都是自愿的。老王哥、赵叔,还有联谊会的其他人,哪个不说你刘致远是条汉子,有担当?要不是你领着大家伙儿抱成团,以前被宏图欺负的时候就得散架,现在碰上李建国这种使绊子的,更别提了。困难是暂时的,只要人心不散,办法总比困难多。”

她的话语朴实,却像一股沉稳的力量,注入了刘致远几乎被现实压垮的心田。他抬起头,看着阿芳那双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坚定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这点沮丧和退缩,实在有些可笑。

是啊,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后,有老王那样敢打敢拼的兄弟,有赵叔那样沉稳可靠的长者,有联谊会几十家商户的期待,更有眼前这个无论顺境逆境都默默守着他的姑娘。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浊气全部排出,然后端起碗,大口吃起了面条。热乎乎的食物下肚,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慰藉。

“过了年,”他一边吃,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阿芳承诺,“得想想新路子了。光靠现在这样硬扛,不是办法。‘买一赠一’不能长久,邻市的货源成本太高,李建国那边也绝不会轻易放手。”

阿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她知道,刘致远不是在抱怨,而是在思考,在寻找新的方向。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那声音又响又急,完全不像是邻里串门拜年的样子。

刘致远和阿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这么晚了,会是谁?

刘致远放下碗筷,示意阿芳留在楼上,自己则披紧棉袄,快步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他走到店门后,没有立刻开门,沉声问道:“谁啊?”

“是我,老王!快开门,致远。”门外传来老王压低了却依旧难掩焦急的粗嗓门。

刘致远心头一紧,立刻拔开门闩,拉开了店门。

门外,老王裹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帽子歪戴着,脸上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他身后还跟着一脸凝重的赵叔。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刘致远连忙把两人让进来,重新闩好门。店里没有开大灯,只有柜台里那盏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老王一把扯下帽子,露出冒着热气的头顶,也顾不上客气,抓起柜台上的凉茶壶,对着壶嘴就灌了几大口,这才喘着粗气说:“妈的,李建国那个老王八蛋,年都不让人过安生。”

“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刘致远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李建国还有后手。

赵叔相对沉稳些,他接过话头,声音低沉:“我和老王刚在‘老地方’喝了点酒,准备各自回家守岁。碰到一个在轻工协会当临时工的老乡,他偷偷告诉我们,李建国过了年,可能要动用更狠的招数。”

“什么招数?”刘致远追问。

“两件事。”赵叔伸出两根手指,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严峻,“第一,他打算以‘规范市场、保护地方名牌’为借口,推动一个什么‘地方日用消费品准入名录’。意思是,以后不是随便什么牌子都能在本地市场上卖,得进他这个‘名录’。进名录的条件嘛……自然是他李秘书长说了算。”

刘致远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一招太毒了。如果真让李建国搞成了这个“准入名录”,就等于扼住了所有像“古城”牌这样的非官方背景小品牌的咽喉。不向他低头,不缴纳那所谓的“会费”和“服务费”,就连在市场存在的资格都可能被剥夺。

“第二件呢?”刘致远的声音有些发紧。

老王抢着回答,语气愤懑:“第二件更恶心,他放出风来,说要联合工商、质检几个部门,在开春后搞一个‘百日打假保名优’的专项行动,重点是‘清理整顿’那些‘质量不稳定,品牌信誉差’的日用消费品。他妈的,这不明摆着是针对咱们吗?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说咱们的肥皂哪个指标‘可能’不达标,或者毛巾的纤维含量‘存疑’,就能把咱们的货全下架查封,咱们之前那些冒牌货的负面影响,正好成了他手里的枪。”

阁楼上,阿芳也听到了下面的对话,她扶着楼梯扶手,紧张地向下张望,脸色发白。

刘致远站在原地,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都有些发麻。李建国这是要赶尽杀绝啊。先是设下“准入”的门槛,不听话就不让你进门;再是举起“打假”的大棒,随时可能砸下来。双管齐下,这是要把“古城”牌往死里整。

店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收音机里还在不合时宜地传来春晚主持人拜年的欢快声音,衬得这小小的空间愈发压抑。

“操他姥姥的李建国。”老王猛地一拳砸在柜台上,震得台面上的算盘都跳了一下,“这是要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啊,跟他拼了。”

“拼?拿什么拼?”赵叔相对冷静,但声音里也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是官面上的人,手里有权,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整得咱们死去活来。咱们是平头老百姓,做点小生意,怎么跟他斗?”

绝望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小小的店铺。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在李建国这赤裸裸的权力威胁面前,似乎都变得不堪一击。

刘致远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父亲临终前叮嘱他“做人要本分,但也不能任人欺负”时那浑浊却坚定的眼神;第一次召集联谊会成员时,大家那充满期待的目光;老王在集市上扯着嗓子吆喝,汗流浃背的样子;赵叔默默奔走,维系着脆弱渠道的背影;阿芳在灯下一针一线为他缝补衣服的侧影;还有那些买了“古城”牌肥皂后,露出满意笑容的普通顾客的脸……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感在他胸中翻腾、冲撞。有愤怒,有不甘,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之后,从骨髓里生发出来的狠劲和倔强。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眼神却像两簇在寒风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锐利、冰冷,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他李建国,是不是觉得,咱们这些小商人,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他宰割?”刘致远的声音不高,却像结了冰的石头,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地上,带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老王和赵叔都看向他,被他眼中那股从未有过的狠厉震慑住了。

“他想搞‘准入名录’?想搞‘百日打假’?”刘致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好啊!那就让他搞,咱们奉陪到底。”

他走到小黑板前,拿起粉笔,因为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他在“货源”和“名声”下面,重重地划了两道横线,然后,在旁边写下了两个新的词:规则、人心。

“他李建国想用‘规则’压死咱们。”刘致远用粉笔敲着黑板,“那咱们,就跟他玩到底。他不是要‘准入’吗?咱们就看看,他那个‘名录’,能不能挡住老百姓愿意买,愿意用的东西。他不是要‘打假’吗?咱们就把‘古城’牌的质量,做得比他亲爹定的标准还要硬,让他查,随便查。查出一丁点问题,我刘致远把牌子砸了,从此退出这行。”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决绝:“但是,光防守不够,他李建国有权,咱们有‘人心’。老王,过了年,你的集市摊位不能撤!不但不撤,还要扩大,把‘真假对比’的擂台给我摆到更多集市上去。赵叔,您受累,继续稳住咱们还能联系上的所有点,把李建国要搞的这些名堂,原原本本告诉他们,咱们不哭惨,不求饶,就把事实摆出来,让大家都看看,他李建国是怎么‘规范市场’,是怎么‘保护名优’的。”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老王和赵叔:“咱们要把这件事,闹大。大到让他李建国不敢轻易下黑手,大到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他想卡死的,不是‘古城’牌,是咱们这些想靠自己双手吃饭的平头老百姓活路。”

老王被刘致远这番话激得热血沸腾,使劲一拍大腿:“对。就这么干,妈的,豁出去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赵叔沉吟片刻,也缓缓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置之死地而后生。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按致远说的办。”

策略已定,三人仿佛都找到了主心骨,刚才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感被一种悲壮的亢奋所取代。他们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比如如何进一步严格控制质量,如何更有效地在民间传播信息,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

直到午夜时分,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如同骤雨般在全城炸响,绚烂的烟花不时照亮夜空,透过门板的缝隙,在店内投下转瞬即逝的光影。老王和赵叔才各自离去,身影消失在弥漫着硝烟味和节日气氛的夜色中。

刘致远闩好门,回到阁楼。阿芳还等在那里,桌上的面条早已凉透,凝结了一层油花。

“都商量好了?”阿芳轻声问,脸上带着未褪的担忧。

“嗯。”刘致远在她身边坐下,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别怕。最坏,也不过是回到原点。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让他李建国称心如意。”

阿芳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同样坚定的信任所取代。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面凉了,我再去给你热热。”

“不用了,我不饿。”刘致远拉住她,“陪我坐会儿。”

两人并肩坐在阁楼的小窗前,望着窗外被烟花不时照亮的夜空。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持续不断,宣告着新年的来临。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刻,他们的小小世界里,却弥漫着一股大战将至的悲壮与紧张。

旧的艰难尚未过去,新的更猛烈的风暴已在酝酿。

刘致远知道,过了这个年,他将带领着“古城”牌,走上一条更加艰难、更加凶险的道路。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对抗,是一场用鸡蛋去碰撞高墙的冒险。

但他别无选择。

他握紧了阿芳的手,目光穿透漆黑的夜色,望向不可知的未来。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他都必须走下去。

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刚过,空气中还残留着鞭炮的硝烟味和一丝节日的甜腻,但古城的风已然带上了料峭的春寒。这寒意不仅来自天气,更弥漫在兴业百货那间小小的店铺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刘致远站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一封刚刚收到的,盖着“古城轻工协会”红头大印的正式通知函。薄薄的一张纸,却像一块冰冷的铁板,熨帖着他掌心的纹路,寒意直透心底。函件措辞严谨,冠冕堂皇,以“规范市场秩序,促进地方品牌健康发展,保障消费者权益”为由,正式告知将建立《古城地方日用消费品推荐名录》。所有希望在本市主要商业渠道销售的本地日用消费品品牌,均需“自愿”申请进入该名录。函件末尾,附带着一份详细的“申报指南”和“服务费用说明”。

“自愿”两个字,被加了着重号,显得格外刺眼。

“他妈的,这不是逼着咱们交保护费吗?”老王一把抓过通知函,粗粗扫了一眼,额角的青筋就蹦了起来,声音震得柜台玻璃嗡嗡作响。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那口气怎么也喘不匀实。“还‘推荐名录’?说得好听。不就是想搞个衙门,收咱们的捐吗?不给他上贡,就不让咱们卖东西了?这是什么道理。”

赵叔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那张纸,戴上老花镜,凑到窗前明亮处,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皱纹也仿佛更深了。看完后,他缓缓摘下眼镜,用粗布衣角慢慢擦拭着镜片,良久,才叹了口气:“来者不善啊。这名录一旦真搞起来,咱们的路就更窄了。”

刘致远沉默着。他早就料到李建国会有动作,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正式”。这不再是私下里的威胁和暗示,而是披上了“规范”,“推荐”外衣的行政手段。它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正朝着“古城”牌这样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的小品牌当头罩下。不钻进去,就可能被排除在主流市场之外;钻进去,就意味着要接受那份“服务费用说明”上罗列的各种名目的盘剥,以及未来可能无穷无尽的干预。

“致远,咱可不能低头啊。”老王见刘致远不说话,急切地吼道,“这口子一开,往后还有完没完?今天要名录费,明天就得要管理费,后天指不定又冒出什么幺蛾子。咱们辛辛苦苦做起来的一点家当,非得被这帮吸血鬼榨干不可。”

“不低头?”赵叔抬起眼皮,声音低沉,“不低头,咱们的货,往后可能就进不了‘万家福’,连乡镇供销社的门都摸不着。光靠咱们蹬着三轮下乡零卖,能撑多久?能养活联谊会这几十号人吗?”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老王头上,也浇在了刘致远心上。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李建国这一手,精准地打在了他们的七寸上。渠道,是“古城”牌目前还能勉强维持的生命线。

店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阿芳站在通往里屋的门帘旁,双手紧张地绞着围裙一角,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担忧地望着刘致远的背影。

刘致远转过身,目光掠过货架上那些包装朴素的“古城”牌肥皂和毛巾,掠过老王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掠过赵叔写满忧虑的眼,最后落在窗外街上为生计奔波的行人身上。他看到对面杂货铺的老板正点头哈腰地送走一个夹着公文包的干部模样的人;看到巷口修鞋的老师傅在寒风中用力捶打着鞋底;看到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孩子追逐着一个滚动的铁环……

这就是他们生存的土壤,真实,粗糙,充满挣扎,也孕育着最朴素的希望。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肥皂清冷的空气,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王哥,赵叔,你们说得都对。低头,是慢性自杀;不低头,可能立刻就没饭吃。”

他走到那块小黑板前,拿起粉笔。黑板上还残留着年前写下的“规则”与“人心”四个字。他在“规则”下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圈,又在旁边打了个问号。

“李建国想用他的‘规则’来卡死我们。那我们就看看,是他的‘规则’硬,还是老百姓需要好东西的‘人心’硬。”刘致远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像淬了火的钢,“名录,我们不主动申请,但也不公开对抗。看看他接下来怎么出招。”

“那咱们就这么干等着?”老王不解。

“不。”刘致远摇摇头,粉笔移到“人心”两个字下面,用力地划了两条线,“我们要把‘人心’这篇文章,做足,做透。”

他转向老王:“王哥,你跑集市多,认识的人杂。从明天开始,你留点神,不光卖货,也多听听看看,其他像咱们这样的小厂子,小牌子,对这名录是什么反应?有没有人也收到通知?大家伙儿都是怎么想的?咱们不能孤军奋战。”

他又看向赵叔:“赵叔,您是老江湖,说话有分寸。您再去跑跑咱们那些老关系,尤其是乡镇供销社,探探他们的口风。这名录,上面到底有多大决心推动?下面执行起来,会不会打折扣?咱们心里得有个数。”

最后,他对阿芳说:“阿芳,库房里剩下的毛巾,继续按‘买一赠一’走,尽快处理完。腾出资金和库容。另外,把咱们和邻市那家肥皂厂签订的合同,每次的质检单,还有咱们自己记录的销售台账,都整理好,归置到一个稳妥的地方。”

阿芳虽然不太明白整理这些的具体用意,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我晓得了。”

安排完这些,刘致远感觉胸中的闷气稍微疏散了一些。他知道,这只是应对的开始,远未到决战的时刻。但他必须行动起来,不能坐以待毙。就像在漆黑的巷道里摸索,哪怕只能看清脚下的一小步,也要坚定地迈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表面上,古城的大小商家都还在按部就班地经营,准备着开春的生意。但水面之下,暗流汹涌。关于“推荐名录”的消息,像一阵无形的风,吹遍了古城工商业的角落。有人惶惶不安,四处打听门路;有人愤愤不平,私下里骂娘;也有人默默观望,等待着第一个出头鸟。

老王带回来的消息印证了这一点。他在几个集市上转悠,发现不少相熟的小作坊主,个体品牌老板,都收到了类似的通知,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有人已经在琢磨着是不是该去找找关系,哪怕花点钱,先把名报上;也有人梗着脖子说宁可关门也不受这窝囊气,但眼神里却满是迷茫和无助。

“致远,我看这事儿,悬乎。”老王灌了一大口凉白开,抹了把嘴,“不少人都怕啊。怕真被卡在外面,没了活路。我看恐怕真有不少人会服软。”

赵叔那边反馈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联系的几家乡镇供销社,态度都变得暧昧起来。以前还能拍着胸脯说几句硬话的老主任,现在也都支支吾吾,只说“上面有文件,我们也不好办”,“再看看,再看看”。显然,压力已经传导了下来。

这种无形的弥漫性的压力,比直接的冲突更让人难受。它一点点侵蚀着人的信心和斗志。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飘起了细密的、冰冷的雨丝。店里没有顾客,刘致远独自坐在柜台后,翻看着阿芳整理好的厚厚一沓资料——合同、单据、台账,记录着“古城”牌从无到有、一步步走来的每一个脚印。他的手指抚过那些泛着墨水味的字迹,心中感慨万千。这一切,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和汗水,难道真的要因为一纸莫名其妙的“名录”而付诸东流?

就在这时,店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半旧军绿色胶布雨衣、戴着斗笠的中年男人探头进来,脸上带着谦卑又局促的笑容。

“请问……刘致远,刘老板在吗?”

刘致远抬起头,有些诧异。来人他并不认识。“我就是,您有什么事?”

那人连忙走进来,脱下湿漉漉的斗笠,露出一张被风雨侵蚀得有些粗糙的脸。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折得有些皱巴的纸,双手递过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刘老板,久仰大名,我是城西‘红星’肥皂厂的,我姓胡。我们厂子小,也做了点肥皂,听说……听说您路子广,认识轻工协会的人?能不能能不能请您帮帮忙,递个话,看看我们厂子,有没有可能也进那个‘推荐名录’?该打点的,我们绝不含糊。”

刘致远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叫老胡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混合着期盼,焦虑和一丝屈辱的复杂神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就是李建国想要的效果吗?让这些原本可以靠产品和市场吃饭的小生产者,不得不低下头,去乞求那一纸“准入”的许可?

他没有去接那张纸,只是平静地看着老胡:“胡老板,您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轻工协会的人,也没那个本事递话。我们‘古城’牌,也没打算去申请这个名录。”

老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随即垮了下来,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失望和不解:“不不申请?那往后生意怎么做啊?刘老板,您再考虑考虑?听说不进去,以后大点的商店都不让卖……”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刘致远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只要咱们的东西好,价格实在,总会有地方卖,总会有人买。靠求来的路子,走不长远。”

老胡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刘致远那淡然却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讪讪地收起那张纸,重新戴上斗笠,低着头,冒着雨,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刘致远站在门口,看着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落寞背影,久久没有说话。冰冷的雨丝飘到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关上门,回到店里。阿芳从里屋走出来,轻声问:“刚才是谁啊?”

“一个……和我们一样的。”刘致远的声音有些低沉。

他走到小黑板前,看着“规则”与“人心”那四个字。老胡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现实的残酷,也让他更加清醒。李建国的“规则”之所以能形成压力,正是因为它利用了人性的弱点——对未知的恐惧,对失去现有渠道的担忧。

想要破局,就不能被这种恐惧支配。

他拿起粉笔,在“人心”两个字旁边,用力写下了两个新字:质量、渠道。

质量是根基,是赢得人心的根本。渠道是血脉,是活下去的关键。李建国想卡死他的渠道,他就必须开辟新的,或者让现有的渠道,因为“人心”和“质量”而无法被轻易卡死。

“阿芳,”他转过身,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明天,我去一趟邻市。”

“去邻市?做什么?”

“跟肥皂厂重新谈合同。”刘致远说道,“不仅要保证质量,还要把价格再压一压。他们要是不同意,我们就换一家。哪怕多跑几个地方,也一定要找到成本更低、质量更稳的货源。咱们的利润空间,必须抠出来。”

他又对刚送货回来的老王说:“王哥,从明天起,你跑集市的时候,多留意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或者有没有可能,咱们自己发展几个靠谱的,专门往更偏僻村子送货的人?供销社的路子要是真被堵了,咱们就得靠自己,把毛细血管打通。”

老王眼睛一亮:“这主意好,那些货郎,路子野,不怕官面上的条条框框,我认识几个,明天就去寻他们。”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店铺的窗户,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店内,炉火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开着,蒸汽顶得壶盖轻轻跳动。

刘致远知道,真正的较量,从现在才算正式开始。这是一场围绕“规则”与“人心”、“质量”与“渠道”的漫长博弈。前路注定崎岖,布满荆棘。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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