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送来的存折和照片,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刘致远心里漾开了层层涟漪。那一百万的巨款,沉甸甸地压在抽屉里,也压在他的心头。
“干净的钱”……陈静是在用这种方式,为过去的一切做一个了结吗?还是说,这依然是她某种未竟棋局的一部分?刘致远无法确定。这个女人即使躺在病床上,其心思之深,依然让他感到难以捉摸。
他没有动用那笔钱,甚至很少去打开那个抽屉。便利店虽然利薄,但足以维持他简单的生活,并且给他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心感。每一分收入,都是他靠自己的汗水换来,这种纯粹的付出与回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日子如同门前那条缓缓流淌的河水,平静地向前。转眼间,便利店开业已近半年。生意渐渐有了起色,除了附近的居民,一些在工业区打工的年轻人也成了常客。刘致远依旧话不多,但为人实在,偶尔有熟客赊账,只要不过分,他也会通融。慢慢地,“致远百货”在这片新区有了点小小的口碑。
这天傍晚,华灯初上,刘致远正准备关门盘点,一个熟悉的身影有些犹豫地出现在了店门口。
是阿芳。
她比之前瘦了些,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里的怯生生少了许多,多了几分经历世事后的成熟。她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包,似乎刚下班的样子。
“远哥?”阿芳站在门口,小声地叫道,语气带着不确定。
刘致远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她,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愧疚,也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微暖。“阿芳?快进来!”
阿芳走了进来,有些拘谨地站在柜台前。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刘致远给她拿了瓶汽水,问道。
“我后来没回那个厂。”阿芳低下头,声音细细的,“那天晚上吓坏了,就辞工了。后来换了几份工作,都不太稳定。前几天听一个老乡说,在这边看到过你开店,我就找过来了。”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期盼和不安:“远哥,你这里招人吗?我什么都能干,打扫卫生、看店、搬货都行。工资少一点也没关系……”
刘致远看着阿芳那带着恳求的眼神,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在电话里惊恐的哭声,心中的愧疚更浓。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个单纯的女孩也不会遭受那样的惊吓和无妄之灾。
他的小店确实需要个帮手。一个人又要进货又要看店,有时实在忙不过来。而且,阿芳知根知底,人也勤快老实。
“我这儿店小,活杂,工资可能给不了太高。”刘致远沉吟了一下,说道。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阿芳连忙摆手,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只要有份工作,有地方住就行。”她之前住的工厂集体宿舍,条件很差。
刘致远看了看她单薄的行李,点了点头:“行。那你留下吧。后面有个小杂物间,收拾一下可以住人。工资先按一个月三百五,包吃住,你看行吗?”
三百五,在当时的深圳,对于一个小店店员来说,不算高,但也绝对不算低,尤其是还包吃住。阿芳喜出望外,连连鞠躬:“谢谢远哥,谢谢远哥,我一定好好干。”
就这样,阿芳在“致远百货”留了下来。她确实勤快,手脚麻利,打扫卫生、整理货架、招呼客人,样样都抢着干。她的到来,给这个原本有些冷清的小店增添了不少生气。
刘致远依旧沉默寡言,但对着阿芳,话稍微多了一些。他会教她怎么识别假钞,怎么跟难缠的顾客打交道,偶尔不忙的时候,也会听她讲讲她四川老家的事情,听她抱怨一下生活的艰辛,或者憧憬一下未来。
这种平淡而充实的相处,像一缕微光,悄然温暖着刘致远那颗被冰封已久的心。他发现自己似乎不再那么排斥与人接触,也开始慢慢重新建立起对他人,对生活的信任。
然而,平静的日子似乎总是短暂的。
这天下午,刘致远去批发市场进货,留下阿芳看店。等他拉着小推车回来时,远远就看到店门口围了几个人,里面传来阿芳带着哭腔的争辩声。
他心里一紧,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店门口站着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为首的是个染着黄毛,叼着烟的家伙,正用手指着阿芳的鼻子骂骂咧咧:“……妈的,老子说你的烟是假的就是假的,赶紧赔钱,不然把你店给砸了。”
阿芳急得满脸通红,争辩道:“不可能,我们的烟都是从正规渠道进的,你血口喷人。”
“正规渠道?我呸!”黄毛一口痰吐在地上,嚣张地推了阿芳一把,“少废话,拿五百块钱出来,这事就算了,不然,以后你们这店就别想安生做生意。”
另外两个混混也在一旁撸袖子瞪眼,气势汹汹。
周围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却没人敢上前。
刘致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放下小推车,分开人群走了进去,一把将差点被推倒的阿芳拉到身后,目光冰冷地看着那黄毛:“怎么回事?”
“远哥。”阿芳看到刘致远,像找到了主心骨,带着哭音说道,“他们非说在我们这买的烟是假的,要讹钱。”
黄毛斜着眼打量了一下刘致远,见他穿着普通,身材也不算特别魁梧,气焰更加嚣张:“你就是老板?来得正好,你们店卖假烟,坑害消费者。今天不拿出五百块赔偿,没完。”
刘致远看着黄毛那副无赖嘴脸,心中怒火升腾。这种地痞流氓讹诈小店的事情,他以前摆摊时就听说过,没想到今天落到自己头上了。
他知道,这种人不能怂,一怂他们就会得寸进尺。
“烟呢?”刘致远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黄毛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双喜”扔在柜台上:“喏。这就是证据。”
刘致远拿起那包烟,仔细看了看包装和烟丝,又闻了闻,然后冷冷地看向黄毛:“这烟不是我们店的。”
“放屁,老子就是在你这买的。”黄毛梗着脖子叫道。
“我们店的‘红双喜’,条码是这一批。”刘致远指着柜台里同样牌子的香烟,“你这包,条码不对,包装印刷也粗糙。想讹诈,也找个像样点的理由。”
黄毛被戳穿,脸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妈的,你说不是就不是啊?老子说是在你这买的就是在你这买的,兄弟们,看来这老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给他点颜色看看。”
另外两个混混闻言,立刻摩拳擦掌就要上前。
阿芳吓得尖叫一声,紧紧抓住刘致远的胳膊。
刘致远眼神一厉,将阿芳往后推了推,自己上前一步,挡在柜台前。他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那三个混混,那眼神如同冰原上的饿狼,带着一股经历过生死搏杀后淬炼出的狠厉和杀气。
那三个混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镇住了,动作不由得一滞。尤其是那个黄毛,对上刘致远那冰冷刺骨的眼神,心里没来由地一寒,仿佛被什么危险的野兽盯上了一样。
“滚。”刘致远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声音不大,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砸在那三个混混的心头。
黄毛色厉内荏地指着刘致远:“你他妈给我等着!”撂下一句狠话,带着两个同伙,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跑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
“远哥,你没事吧?”阿芳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关切地问道。
“没事。”刘致远摇了摇头,看着那三个混混消失的方向,眉头却微微皱起。他知道,这种人不会轻易罢休,今天被驳了面子,迟早还会来找麻烦。
他倒不是怕这几个小混混,只是不想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生活再起波澜。
果然,没过两天,麻烦又来了。
这次不是那三个混混,而是两个穿着制服,自称是街道“市场管理办公室”的人。他们一进店,就趾高气扬地四处检查,一会儿说消防通道堆放杂物,一会儿说营业执照悬挂位置不规范,最后开出了一张五百元的罚单,理由是“占道经营”——其实刘致远的货物根本没有摆出店门。
刘致远看着那张漏洞百出的罚单,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肯定是那天那几个混混搞的鬼,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请动了这些“牛鬼蛇神”来找麻烦。
他试图跟那两个工作人员理论,对方却态度蛮横,声称不交罚款就查封店铺。
阿芳急得直掉眼泪。
刘致远知道,跟这种人讲道理是没用的。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没有当场发作。他拿出五百块钱,默默地交了罚款。
那两个工作人员拿到钱,得意地笑了笑,又装模作样地“教育”了刘致远几句,这才扬长而去。
“远哥,他们明显是故意的,这钱给得太冤了。”阿芳气愤地说道。
刘致远看着那两人离开的背影,眼神冰冷。他当然知道这钱给得冤。但是,小鬼难缠。在底层做生意,有时候不得不暂时低头。硬碰硬,吃亏的往往是自己这种没有背景的小店主。
这次是罚款,下次呢?会不会有更下作的手段?
他感到一种无力。即使跳出了那个充满刀光剑影的棋盘,现实生活的泥沼,依然无处不在。
晚上,刘致远一个人坐在店里,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情有些烦闷。他拿出父亲给的那个油布包,摩挲着粗糙的表面。这救命的“土方子”能对付亡命徒,却对付不了这些盘踞在基层的蛀虫和地痞。
难道想要安安稳稳地做点小生意,也这么难吗?
就在这时,店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朴素的老人走了进来。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眼神温和。
“老板,买包烟。”老人笑着说道,口音带着点本地味道。
刘致远收敛心神,起身招呼:“阿伯,要什么烟?”
“就来包‘羊城’吧。”老人指了指柜台。
刘致远拿了烟,收了钱。老人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打量了一下店铺,随口问道:“老板,看你这店新开不久吧?生意还行?”
“马马虎虎,刚够糊口。”刘致远客气地回道。
“不容易啊。”老人叹了口气,“现在这世道,做点小生意,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打点,不然寸步难行。”
刘致远心中一动,看向老人,感觉他似乎话里有话。
老人笑了笑,压低了些声音:“下午那两个人,是‘黑皮’手下的小喽啰吧?‘黑皮’是这片的地头蛇,跟上面有些关系,专门干些欺行霸市的勾当。你们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刘致远没有隐瞒,将前几天黄毛讹诈不成,今天就被罚款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老人听完,点了点头:“果然是他。那个黄毛是他手下的马仔。‘黑皮’这人,贪得无厌,你这次交了钱,他尝到甜头,以后肯定还会变着法子来要。”
刘致远皱紧了眉头:“难道就没办法治他?”
“办法嘛,不是没有。”老人沉吟了一下,看着刘致远,“就看老板你,想不想惹这个麻烦了。”
“阿伯,您有办法?”刘致远连忙问道。他实在不想再被这种人纠缠。
老人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刘致远:“我姓周,住前面不远的小区。明天晚上,你要是有空,可以来我家坐坐,我们详细聊聊。”
刘致远接过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周伯通”和一个地址,没有电话。这个名字……有点意思。
“周伯,谢谢您。”刘致远诚恳地道谢。虽然不知道这位周伯是什么来头,但对方释放的善意,让他在这冰冷的现实中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周伯通摆了摆手,拿着烟,慢悠悠地走了。
刘致远看着手中的名片,心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在这座城市的底层,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生存智慧和互助网络。
他决定,明天晚上,去会一会这位神秘的“周伯通”。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一家高档私人医院的病房里。
陈静靠在病床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她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眼神平静。
一个穿着西装、秘书模样的年轻女人站在床边,低声汇报着:“刘致远那边,最近遇到了点麻烦,是‘黑皮’那伙人……”
陈静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秘书说完,她才淡淡地开口:“知道了。不用插手。”
秘书有些意外:“陈总,您不是说……”
“我说了,不用插手。”陈静打断她,目光依旧看着窗外,“棋子已经跳出棋盘了。剩下的路,让他自己走吧。是龙是虫,看他自己的造化。”
秘书不敢再多言,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陈静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含义不明的弧度。
深圳的夜,依旧深沉。无数人的命运,在这片土地上,继续交织,沉浮。
刘致远的新生,似乎才刚刚开始,而新的挑战,已经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