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Kit 的指证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刘致远的心脏,不仅带来剧痛,更让一种冰冷的麻痹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夜澜。
那个名字在他唇齿间无声地滚动,带着难以置信的苦涩。他想起星光咖啡馆里她苍白的脸和复杂的眼神,想起那间小阁楼里干净的床单和那桶温热的白粥,想起她拿出五千块积蓄时那份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那些曾让他感到温暖和悸动的瞬间,此刻回想起来,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关切,都可能藏着深不可测的算计。
八十多万!通过她的渠道转出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绝不仅仅是杨天佑身边一个无足轻重的花瓶或者偶尔利用的棋子,她很可能深度参与甚至主导了部分资金的非法转移。是杨天佑犯罪集团的核心成员之一。
那她对自己的那些“好”呢?是看在陈静的面子上顺手施舍的怜悯?是为了通过他这个“愣头青”了解天辰集团和陈静的动向?还是仅仅是她无聊时的一场情感游戏?
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曾对她心怀感激甚至一丝不该有的情愫。
“你确定吗?”刘致远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又问了一遍,仿佛想从阿 Kit 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给自己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
阿 Kit 抬起泪眼,用力地点着头,眼神里充满了破釜沉舟后的空洞和一丝解脱:“我确定。转账的记录虽然大部分被销毁了,但我偷偷留了个底藏在珠海我住过的那个地方。我可以告诉警察在哪里。”
她连证据都留下了,这意味着指证夜澜,不再是空口无凭。
刘致远看着阿 Kit,这个同样被命运玩弄、在恐惧和良知间挣扎的女人。她此刻的“坦白”,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一种绝望下的自我救赎。她希望通过揭发更大的罪行,来减轻自己的罪责,或者说,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
“我知道了。”刘致远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我会处理。”
阿 Kit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默默地低下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刘致远一个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窗外的夕阳将老榕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像一张扭曲的网。他就站在这网中央,进退维谷。
告诉王队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作为一名公民,作为一名受害者,作为一名渴望清白的人,他都有义务将所知的一切告诉警方。这是对法律的尊重,也是对杨天佑那种无法无天之徒的打击。阿 Kit 的证言和可能存在的证据,将是钉死杨天佑,也可能牵连夜澜的关键一环。
可是……那是夜澜啊。
那个在他最狼狈,最绝望的时候,唯一向他伸出援手的人。哪怕她的动机不纯,但那五千块钱是实实在在的,那个可以安身的阁楼是实实在在的,那桶在寒夜里温暖了他肠胃的白粥也是实实在在的。
“我帮你,是因为我想帮。没有别的意思。”
她当时在咖啡馆里说的话言犹在耳。此刻想来,是多么的讽刺,又带着一丝可悲的真实?也许,在那些冰冷的算计之外,对他,她也曾有过片刻的真心?
情与法,恩与怨,像两条疯狂的毒蛇,在他内心激烈地撕咬,缠斗。
他想起了陈静。那个同样利用了他,却站在了“正义”一方的女人。她现在在哪里?是否知道自己的妹妹也深陷其中?她会保夜澜吗?还是会大义灭亲?
陈静和夜澜之间那复杂难言的姐妹关系,此刻更像是一团迷雾。陈静利用他扳倒杨天佑,是否也存了借此机会清理门户、将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妹妹也一并解决的心思?这个念头让刘致远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陈静的心机和冷酷,简直深不可测。
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森林,周围都是择人而噬的猛兽,而他,手无寸铁,看不清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将他完全吞噬。
他摸出贴身口袋里那张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站台票,1991年7月15日。那是他梦想开始的日子。他曾以为,凭借努力和正直,就能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可现在,他看到的尽是算计,背叛,利用和法律的灰色地带。
“活下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这是他之前在绝境中立下的誓言。
可现在,“拿回一切”的路上,却可能要踏着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的尸骨前行。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王队的声音:“刘致远,在吗?方便再聊几句吗?”
刘致远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
走廊的灯光照射进来,映出王队那张精干而略带疲惫的脸。
“王队。”刘致远侧身让他进来,顺手打开了房间的灯。
刺眼的白炽灯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王队似乎察觉到他情绪有些异常,但没有立刻询问,只是像往常一样在椅子上坐下。
“关于杨天佑境外账户的事情,我们又有了一些新的进展。”王队开口说道,“根据国际刑警组织协助提供的有限信息,那个账户的操作者非常狡猾,资金经过多次复杂流转,很难追踪。目前看,突破口可能还是在境内,在那些直接经手资金转移的人身上。”
他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刘致远:“你之前提到的苏夜澜,我们初步调查了一下,她在深圳的酒吧经营状况一般,但个人消费水平却有些不匹配。而且,她和杨天佑确实存在一些隐秘的资金往来,虽然单笔数额不大,但频率不低。我们怀疑,她可能扮演了‘资金中转站’或者‘白手套’的角色。”
王队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不断垒加,将夜澜的嫌疑坐得越来越实。
刘致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变得困难。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阿 Kit 的证言,加上王队这边掌握的线索,夜澜被立案调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隐瞒与否,其实已经无法改变大局,反而可能让自己陷入包庇的嫌疑。
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他抬起头,迎上王队探究的目光,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和坚定。
“王队,”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关于苏夜澜,阿 Kit 刚才向我提供了一些新的情况……”
他开始了叙述,将从阿 Kit 那里听到的关于那八十多万资金通过夜澜渠道转移的事情,以及阿 Kit 声称保留的证据线索,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他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隐瞒任何细节,只是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陈述着事实。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他的内心一片冰冷。他能感觉到,随着他的话语,那个曾经给过他温暖和希望的女人形象,正在一点点碎裂、崩塌,最终化为一地冰冷的碎片和即将面临的铁窗。
他说完了。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王队的神情变得极其严肃,他显然意识到了这份证言的重要性。他站起身,拍了拍刘致远的肩膀,语气凝重:“刘致远,谢谢你。你提供了非常关键的信息。我立刻安排人去珠海核实证据。你放心,法律会给你们一个公正的交代。”
王队匆匆离开了,脚步声在走廊里迅速远去。
刘致远独自站在原地,房间里似乎还回荡着他自己刚才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叙述声。
他做到了。他选择了法律和正义,选择了洗刷自己的冤屈。
可是,为什么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和解脱,反而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广州的霓虹依旧闪烁,勾勒出这座不夜城的轮廓,繁华,却冷漠。
他想,此时的夜澜,在深圳的那间小酒吧或者那个小阁楼里,是否已经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当她得知最终指向她的致命一击,竟然部分来自于她曾经帮助过的、或许也曾动过一丝真心的刘致远时,她会是什么心情?
是怨恨?是嘲讽?还是……早已预料到的麻木?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人生,在经历了深圳的起伏,珠海的逃亡,广州的生死之后,又一次被彻底改变。他亲手将一段复杂难言的情感,埋葬在了法律的祭坛之上。
未来的路,似乎清晰了,又似乎更加迷雾重重。
而关于夜澜的最终结局,以及陈静在这场姐妹对决中将会扮演何种角色,都成了悬在他心头,沉甸甸的未知。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