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局的号码像一根生锈的鱼钩,从记忆的深水里猛地拽出,扯得刘致远心头一阵刺痛。他盯着bp机屏幕上那串熟悉的数字,愣了好几秒。老赵?马科长?他们找他干什么?他停薪留职的手续早就办妥了,按理说和那个地方已经没什么瓜葛。
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父母联系不上他,找到了单位?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紧。他立刻抓起外套,再次冲下楼,奔向那个仿佛成了他命运中转站的公用电话亭。
投币,拨号。听着听筒里传来的、久违的文化局总机转接声,刘致远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仿佛香港的枪声,深圳的挣扎都是一场梦,他还是那个坐在窗边写简报的小科员。
“喂?办公室。”一个略显苍老、带着点官腔的声音传来,是马科长。
“马科长,是我,刘致远。”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哦,小刘啊。”马科长的声音透出几分意外,随即转为一种带着试探的热情,“可算联系上你了,在深圳那边怎么样啊?”
“还行,马科长,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刘致远没心思寒暄,直奔主题。
“啊,是这样,”马科长清了清嗓子,语气变得正式了些,“局里最近呢,根据上级精神,要加强对基层文化工作的指导和扶持。考虑到你之前在文艺科干过,对基层情况也比较了解,文字功底也不错班子研究了一下,觉得你是个合适的人选。”
刘致远听得一头雾水:“马科长,您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局里想把你抽调回来。”马科长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仿佛施恩般的口吻,“成立一个‘基层文化工作指导小组’,由你担任副组长,主持日常工作,这可是个锻炼人的好机会啊,小刘。级别上也会给你相应的考虑。”
抽调回去,副组长,主持工作。
这几个词像一连串鞭炮,在刘致远耳边炸响,炸得他头晕目眩。
回去?回到那个他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一眼能看到退休的生活轨迹?回到那份写不完的简报、开不完的会议、应付不完的人际关系中去?
曾经,这是他父母眼中最理想的归宿,也是他内心深处某个怯懦部分渴望的“安稳”。在深圳经历了职场的倾轧、香港经历了生死的考验之后,这个“安稳”的选项,突然以一种更具诱惑力的姿态,重新摆在了他的面前。
回去,意味着不再需要住这蟑螂横行的出租屋,不再需要看陈静那捉摸不定的脸色,不再需要为每个月的房租和饭钱精打细算。意味着可以守在父母身边,可以重新捡起和秦雪娇那份或许还能挽回的感情,也意味着一种被社会主流价值观认可的,“正常”的人生路径。
这是一条退路,一条铺着柔软地毯、却通往已知尽头的退路。
“马科长…我…我这边停薪留职还没到期,而且深圳的工作…”他下意识地想找理由推脱,声音有些干涩。
“哎,那都不是问题!”马科长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停薪留职可以提前结束嘛。深圳那边,不就是个打工嘛?能跟咱们国家的正式编制比?小刘啊,你可要想清楚,这种机会,多少人挤破头都得不到,你是咱们局里自己培养的干部,我们这是爱惜人才。”
马科长的话像重锤,一下下敲打着刘致远内心那架摇摆不定的天平。他能感受到马科长话语里那份体制内特有的优越感和对“外面世界”的不屑。确实,在1994年,一份稳定的,有编制的机关工作,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依然是金字招牌。
“我需要考虑一下,马科长。”刘致远最终说道,他需要时间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冲击。
“行,你好好考虑,尽快给我答复。”马科长的语气依旧热情,但透着一丝不容拖延的意味,“这可关系到你今后的发展前途啊!”
挂掉电话,刘致远靠在电话亭上,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回去?还是不回去?
这个选择,比当初是否南下更加艰难。南下是奔向未知,充满冒险的刺激;而回去,则是面对已知,考验的是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彻底臣服。
他昏昏沉沉地回到出租屋,同屋的湖南仔正对着镜子用摩丝精心打理着他的郭富城式中分头,哼着蹩脚的粤语歌,憧憬着下班后去录像厅看最新的港片。刘致远看着他那张充满简单欲望和快乐的脸,突然感到一种深刻的羡慕。
人之所以痛苦,往往不是因为无路可走,而是因为选择太多,而每条路都指向不同的失去。
他把自己扔到床上,用枕头蒙住头,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脑海里,文化局办公室那慢悠悠的喝茶看报场景,与天辰公司紧张高效的键盘敲击声交替闪现;父亲得知他能回去后可能露出的欣慰笑容,与陈静那双冷静审视的眼睛重叠在一起;秦雪娇信中描绘的安稳未来,与王胖子嚷嚷着“自己干”的江湖豪情激烈碰撞…
他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饥饿感最终把他拉回了现实。他爬起来,决定出去走走,吃点东西,也让混乱的脑子清醒一下。
他去了和王胖子常去的那家大排档,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炒河粉,一瓶啤酒。炒河粉油腻,啤酒苦涩,但他吃得味同嚼蜡。周围食客的喧闹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哟……这不是咱们刘大助理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啊?”一个带着讥讽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刘致远抬头,看到阿Kit和公司另外两个平时跟他走得近的同事也来了,正站在他桌旁,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Kit哥。”刘致远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不想惹事。
阿Kit却自来熟地拉开椅子坐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明显的挑衅:“听说你前几天玩失踪,是跑去香港了?可以啊刘致远,没看出来,路子挺野嘛。怎么,在深圳混不下去,想去香港捞偏门了?”
另外两人也发出嗤嗤的低笑。
刘致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知道,肯定是陈静压下他去香港的事,但公司里难免有风言风语,阿Kit这是借题发挥。
“Kit哥说笑了,我就是去处理点私事。”他尽量保持克制。
“私事?”阿Kit眉毛一挑,声音更低了,带着恶意的揣测,“什么私事非得偷偷摸摸跑去香港?该不会是帮咱们陈经理处理什么见不得光的‘私事’吧?你小子,攀高枝攀得挺快啊。”
这话已经带着人身攻击和污蔑的意味了。刘致远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上来,拳头瞬间攥紧。但他看着阿Kit那张写满嫉妒和狭隘的脸,忽然又觉得无比可笑。和这种人计较,有什么意义?他还在为一份工作、一个职位绞尽脑汁,而自己,刚刚却面临着一个可能彻底改变人生轨迹的重大抉择。
他忽然想起了夜澜,想起了她在电波里说过的话:“当你的视野足够开阔时,曾经困扰你的泥潭,就会变得微不足道。”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拳头,甚至对着阿Kit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带着几分怜悯的笑容:“Kit哥,你想多了。慢吃,我账结过了。”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阿Kit那错愕又恼怒的表情,将几张零钱放在桌上,转身离开了大排档,将身后的喧嚣与狭隘彻底抛开。
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夜风一吹,刘致远的脑子反而清醒了许多。阿Kit的挑衅,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如果继续留在深圳、留在天辰公司可能面对的蝇营狗苟。而文化局的召唤,则代表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却也一眼能看到头的未来。
他再次拿出那个笔记本,翻到写着“此岸是彼岸,还是又一个渡口?”的那一页。
他看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笔,在这一行的下面,用力地、清晰地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和一个破折号。
问号代表着他的迷茫。
而破折号后面,他还什么都没有写。
他知道,这个决定,将影响他的一生。他需要时间,需要好好想一想。
就在他合上笔记本,准备上楼的时候,他的bp机,又一次,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刘致远叹了口气,几乎有些无奈地掏出机器。他以为又是王胖子,或者是公司还有什么破事。
然而,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的深圳本地号码。
不是王胖子,不是公司,也不是文化局。
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