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的春节,是在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中到来的。清河市的冬天干冷刺骨,北风卷着煤灰和尘土,拍打着家家户户窗棂上新贴的窗花。刘致远家里的年货,比往年似乎要简薄一些—,母亲不再大肆采购昂贵的糖果和干货,连一向必不可少的、用来招待拜年客人的“大前门”香烟,也换成了更便宜的“黄金叶”。
这一切的变化,都源于父亲所在的国营清河纺织厂,那日益明朗化的危机。
“优化组合”的风已经刮了快一年,如今不再是传闻,而是切切实实地压在了每个工人的头上。厂里的布机车间从三班倒变成了两班倒,机器轰鸣声稀疏了不少。关于“下岗”、“分流”的字眼,开始出现在厂区的公告栏上,也成了工人们私下里最焦灼的议论话题。
父亲的话变得更少了。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闷着头抽烟,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电视里播放着喜庆的春节联欢晚会,赵本山和黄宏的小品逗得观众哈哈大笑,但那笑声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丝毫穿透不了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的阴云。
大年初三的晚上,家里来了几位父亲的工友。他们穿着发白的工装,带着一身寒气进屋,搓着手,围坐在小小的客厅里。母亲默默地给他们倒上用茶叶末沏的颜色浑浊的茶水。
“老刘,听说了吗?三车间可能要裁掉一半的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师傅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恐慌。
“凭什么啊?我们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另一个中年汉子激动地拍着大腿。
“现在谁还讲这个?厂里效益不好,产品卖不出去,仓库都堆满了!听说南方那边的私营纺织厂,机器新,成本低,价格比咱们便宜一半。”
“妈的,这世道……是不打算给咱们活路了啊……”
父亲一直沉默地听着,烟雾笼罩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直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他才缓缓掐灭了烟头,声音沙哑而沉重:
“吵有什么用?喊有什么用?上面定了调子,要‘壮士断腕’……咱们这些老骨头,就是那要被断掉的‘腕’。”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绝望的气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小小的客厅。
刘致远坐在自己房间的门槛上,听着外面的议论,心一阵阵发紧。他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那个曾经在他心中像山一样伟岸、能修理家里一切故障,能在车间里抡大锤的背影,此刻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如此脆弱和无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父亲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铁饭碗”背后,是何等的脆弱;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那份在文化局看似“没出息”的稳定,在这个剧烈变动的时代,对于这个家庭而言,或许正成为一种意想不到最后的保障。
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混合着对父母的愧疚,像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上。他之前所有关于南下、关于闯荡、关于自我实现的念头,在父亲可能失业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奢侈,那么不负责任。
工友们唉声叹气地离开了。母亲红着眼眶开始收拾茶杯。父亲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刘致远走了过去,张了张嘴,想安慰父亲几句,却发现自己词穷了。任何关于“未来会好的”的空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父亲却忽然开口了,他没有看刘致远,目光依然空洞地望着前方斑驳的墙壁,声音低沉得仿佛自言自语:
“致远,你那计算机学得怎么样了?”
刘致远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培训班。”父亲补充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还在学。”刘致远有些措手不及地回答,“就是机器太老,老是出毛病。”
“哦。”父亲应了一声,又是长久的沉默。就在刘致远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父亲却再次开口,说出了一句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话:
“要是真的有用,就好好学,别半途而废。”
说完这句话,父亲缓缓地站起身,因为长年劳累而有些变形的脊椎,让他起身的动作显得有些艰难。他没有再看刘致远一眼,步履蹒跚地走回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刘致远僵在原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变相地认可了自己学习新东西的行为?
还是在暗示……他已经开始意识到,儿子那条他想拼命阻拦的、看似离经叛道的路,或许在这个“铁饭碗”即将被打碎的年代,反而可能是一条生路?
这一瞬间,刘致远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反而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父亲的“松口”,并非源于理解和支持,而是源于现实残酷的碾压和自身处境的无望。这是一种多么悲哀的“认可”。
他想起夜澜在节目中说过的:“代际的墙,或许我们永远无法完全拆除,但我们可以尝试在墙上开一扇窗,让彼此看到对方的风景。” 他一直试图去开那扇窗,却收效甚微。如今,竟是时代这股无情的洪流,用它残酷的方式,率先在这堵厚厚的墙上,冲开了一道裂缝。
然而,这道裂缝的出现,并没有让刘致远感到轻松,反而让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如果父亲真的下岗,那么他就是这个家唯一有稳定收入的人。他还能抛开一切,南下深圳吗?他还能心安理得地去追逐自己的“大海”吗?
“带着爱的负重飞行” 秦雪娇信中的话再次浮现。可这“爱”的负重,此刻变得如此具体,如此沉重,几乎要压垮他尚未丰满的羽翼。
他昏昏沉沉地回到自己的小屋,书桌上,还摊着昨晚写给秦雪娇的、尚未完成的回信。在信中,他还在向她倾诉内心的摇摆,诉说着对南方的向往与恐惧。可现在,他看着那些文字,只觉得无比遥远和幼稚。
现实的残酷,远比情感的纠葛,更能迅速地改变一个人的心境和优先级。
他拿起笔,想把这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告诉秦雪娇,但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无法落下。他该如何说?说自己可能去不了南方了?说家庭的责任像枷锁一样把他拴住了?他仿佛能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最终,他只是草草写了几句拜年的客套话,便封上了信封。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将他紧紧包裹。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抽屉上。那里面,放着陈静的名片。
一个极其现实、甚至有些冷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他现在就去深圳,凭借陈静的关系,或许能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拿到比文化局高得多的薪水。这样,是不是就能更好地帮助家里,缓解父亲可能下岗带来的经济危机?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负责任”?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这仿佛是将他与秦雪娇之间纯粹的情感,与对家庭的责任,赤裸裸地放在现实的天平上进行称量。情感在现实的生存压力面前,似乎总是最先被牺牲的那一个。
是留下来,坚守着清贫但稳定的工作,陪伴可能陷入困境的家庭,以及守护那份建立在纸上的、纯粹却遥远的情感?
还是走出去,利用可能的“捷径”,快速获取经济能力,以另一种方式承担家庭责任,却可能牺牲掉与秦雪娇的未来,并投身于一段充满不确定性和现实算计的关系之中?
父亲的背影,秦雪娇的信,陈静的名片……这三个意象,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搅得他天翻地覆。
一九九四年的春天,就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迷茫中,悄然拉开了序幕。刘致远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发现每一条路都布满了荆棘,而这一次,他的选择,将不再仅仅关乎他个人的理想与情感,更紧紧地系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庭的未来。
他,会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