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最终还是寄了出去。
在那个灰蒙蒙的周一早晨,刘致远骑着自行车,先绕道去了清河市最大的邮局。他将那封写给“夜澜”的信,贴上足够跨省的超重邮票,郑重地投入了那个墨绿色邮筒。邮筒发出沉闷的“咚”声,像一个不确定的音符,消失在南下的洪流中。他站在那里,怔忡了片刻,心中空落落的,仿佛寄出的不是信,而是一部分飘忽不定的自己。
随后,他直奔工人文化宫。报名计算机培训班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却也带着几分那个年代特有的寒酸。所谓的“培训班”,其实只有两台老旧的“中华学习机”,连接着黑白电视机作为显示器。学费六十元,相当于他大半个月的工资。他几乎是咬着牙,从自己偷偷攒下的、准备给秦雪娇买生日礼物的积蓄里,抽出了这笔“巨款”。当他拿到那张简陋的、油印的听课证时,手心竟有些汗湿。这小小的纸片,像一枚通往未知世界的钥匙。
然而,现实的引力无处不在。当晚回家,当他故作平静地宣布自己报名了计算机班,并预交了学费时,家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母亲先是难以置信,继而眼泪涌了上来,她没有大吵大闹,只是用一种哀戚的眼神看着他,反复念叨:“六十块啊……说扔就扔了……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我跟你爸吗?”
父亲的反应则更为可怕。他没有发火,甚至没有说话。他只是停下了夹菜的动作,抬起眼,深深地看了刘致远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和疏离。他放下碗筷,默默地站起身,走回了卧室,关上了门。那一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父子二人隔在了两个世界。这种沉默的对抗,比任何疾风骤雨的责骂都更令人心寒,它意味着沟通渠道的彻底关闭,意味着一种情感上的“流放”。
刘致远坐在饭桌前,面对着母亲无声的垂泪和父亲紧闭的房门,嘴里的饭菜如同嚼蜡。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者,一个破坏了这个家庭原有平静与和谐的不安定分子。内疚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但另一种更为强大的、源于生命本能的冲动,却又在支撑着他,不让自己倒下。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成长的代价,往往伴随着对原有亲密关系的撕裂与背叛,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必然。
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压抑中,秦雪娇的回信,以及那个深夜的电波,成了他仅有的两根救命稻草。
秦雪娇的信,这次来得格外快。她的字迹似乎也带着一丝急切:
“致远:
知你已报名计算机班,心甚慰之!此正是‘造舟楫’之坚实一步,无论外界风雨,此心此志,切不可移。六十元学费,于我而言亦是巨款,然投资于未来与认知,远胜于购置华服美食。知识之价值,终将超越货币本身。
至于伯父伯母之反应,早在意料之中。我等所行之路,于彼辈观之,自是离经叛道。然,孝道之真谛,非是盲目顺从,而是以更成熟之姿态,承担人生之责,最终以自身之成长与幸福,回报其养育之恩。此时之‘不孝’,或为将来之大孝。望你坚守内心,以行动与时间,慢慢化解冰封。
随信附上我近日发表于《南方文学》的一篇小散文《窗外的山与心里的海》之剪报,虽只得微薄稿酬,却是我‘探路’之小小印记,与君共勉。望你亦在计算机之海中,寻得属于你的一方天地。
另,近日天气骤暖,柳溪栀子花已结苞,香气隐约,念及去岁冬日君之来访,恍如昨日。盼君佳音,亦盼他日重逢,你我能以更丰盈之灵魂,对话于更广阔之天地。
雪娇 笔”
随信附上的,是一张从杂志上细心剪下的巴掌大的文章,散发着淡淡的油墨清香。刘致远反复读着这封信,尤其是最后关于栀子花和重逢的句子,心中涌起一股强烈思念的暖流。她不仅理解他,支持他,更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与他并肩前行。她提到了“重逢”,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无限的憧憬。他想象着,在某一个栀子花开的时节,他不再是那个迷茫的小科员,而是掌握了一技之长、目光坚定的青年,再次站在她面前。这种想象,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然而,就在他将秦雪娇的信视为唯一精神支柱的时候,那个来自深圳电台的声音,依旧在固定的夜晚,带着它独特的魔力,悄然降临。
每周二、四、六的晚上十一点,收听《星空夜话》,已经成了刘致远雷打不动的习惯,一种带有负罪感的秘密仪式。他发现自己对夜澜的声音,产生了一种复杂的依赖。这种依赖,与对秦雪娇的情感是不同的。对秦雪娇,是志同道合的欣赏,是共同成长的期盼,是精神上的依恋与爱慕;而对夜澜,则更像是一种心灵的吗啡。他无需付出任何努力,只需打开收音机,就能获得即时的、专业的、直抵人心的慰藉与开导。她的声音,冷静、理性,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能精准地安抚他因现实冲突而产生的焦虑和孤独。
有时,夜澜在节目中谈到的话题,会恰好切中他当下的困境。比如,关于“如何处理梦想与亲情的冲突”,关于“在匮乏中如何投资未来”,她的观点往往与秦雪娇信中所述异曲同工,但经由她那富有感染力的声音表达出来,却显得更具说服力,更能瞬间平复他内心的波澜。他仿佛拥有两个精神导师:一个在纸上,用文字与他进行深刻的、延迟的对话;一个在电波里,用声音给他即时的、温暖的拥抱。
这种微妙的情感三角,让刘致远内心充满了矛盾和困惑。他觉得自己对秦雪娇的感情是纯粹而忠贞的,可又无法否认夜澜的声音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他甚至开始不自觉地比较:雪娇的信像一幅需要静静品味的水墨画,意境悠远;而夜澜的节目,则像一剂对症下药的西洋药片,见效迅速。 这种比较本身,就让他感到一种背叛的羞耻。
计算机培训班的学习,也并非一帆风顺。那两台老旧的“中华学习机”故障频频,所谓的“老师”也只是个半吊子的高中物理老师兼职。学习的内容,是最基本的bASIc语言,在黑白的屏幕上打出“hello world”,或者编写简单的加法程序。这个过程枯燥、缓慢,与他对“计算机”这三个字所代表的尖端、高效、未来的想象相去甚远。一起学习的,大多是些好奇的中学生,或者像他一样抱着模糊希望的年轻人。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焦灼而又茫然的气氛。
这就是1993年,一个充满希望又处处是瓶颈的年代。 人们渴望拥抱新技术,改变命运,但现实能提供的资源和路径,却如此有限和粗糙。刘致远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常常会走神。他怀疑,学习这些在他生活的环境中几乎毫无用处的知识,究竟有没有意义?这艘用六十元巨款和无数个夜晚打造的“小舢板”,真的能载着他,驶向南方那片传说中计算机普及、机会遍地的“大海”吗?
就在这种怀疑与坚持的反复拉锯中,一天下午,他刚下班走出文化局大门,一个穿着时髦夹克、戴着蛤蟆镜的熟悉身影,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嘿!致远!发什么呆呢?!”
刘致远愕然回头,逆着光,看清了来人的脸——是王胖子!他比去年回来时更黑了些,人也更精悍,嘴角带着那种混迹江湖后特有的、既热情又精明的笑容。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长发披肩、气质干练的年轻女子,正用一双明亮而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刘致远。
“王胖子?你怎么回来了?”刘致远又惊又喜,还有些措手不及。
“怎么?不欢迎啊?”王胖子哈哈大笑,用力揽住他的肩膀,又指了指身边的女子,“介绍一下,这位是陈小姐,我在深圳的同事,搞公关的,厉害着呢!这次跟我一起回来出差,顺便看看咱们这儿的投资环境。”
那位陈小姐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普通话带着一点好听的南方口音:“你好,刘先生,常听建军提起你,说你是他最有学问的同学。”她的手温暖而有力。
刘致远有些局促地握了握,心跳莫名加速。王胖子的突然出现,以及这位来自深圳气质迥异的陈小姐,像一块巨石,猛地投进了他原本只是暗流涌动的生活池塘。
王胖子打量着刘致远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和他手里推着的破旧自行车,摇了摇头,啧了一声:“我说致远,你怎么还是这副老学究的样子?走,别回家了,哥们儿请客,去清河宾馆搓一顿,咱们好好聊聊!让你也见识见识,什么叫‘深圳速度’!”
不由分说,王胖子拉着他就往路边停着的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走去。那位陈小姐也微笑着跟上。
刘致远被动地跟着,脑子里一片混乱。王胖子的归来,像一把钥匙,似乎要强行打开那扇他一直在犹豫想要靠近的大门。而这扇门后面,不仅有王胖子描绘的“黄金”,有计算机符号代表的“未来”,有秦雪娇期盼的“重逢”,似乎也隐约回荡着那个来自电波深处的,温柔而神秘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重逢,会将他的生活引向何方?这位来自深圳的陈小姐,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冲击和诱惑?
他被推进了那辆象征着财富与速度的桑塔纳轿车,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熟悉的、缓慢的世界。车子发动,载着他,驶向一个未知的、却又似乎注定要发生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