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出那封信后,我度过了一段忐忑而焦灼的等待期。我不确定,我这些充满了生活琐碎、经济压力和家长里短的倾诉,在那个如同丁香花般幽雅、生活在诗书世界的秦雪娇看来,是否会显得庸俗、乏味,甚至……令她失望。
一周后,她的回信,终于如期而至。
我几乎是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拆开了那个熟悉的素雅信封。
信纸上的字迹,依旧清秀,但笔触似乎比以往要更重一些,仿佛书写者也投入了更多的情绪。
“致远:
读完你的信,坐在窗前良久,心中五味杂陈,更有深深的触动。
你描述的场景,历历在目,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她是一位普通的纺织女工,她的爱,具体体现在一件她熬了几个夜晚、亲手为我织就的毛衣上。那毛衣款式有些过时,甚至略显臃肿,穿在身上,温暖直达心底,却也时常让我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甜蜜的负担。我们这一代人,似乎注定要承载着父辈的期望与自身的渴望,在传统的轨道与未知的天空之间,寻找一个艰难的平衡点。
谢谢你,谢谢你愿意与我分享这些生命中最真实、甚至有些沉重的部分。这让我觉得,我们的通信,不再仅仅是漂浮在云端的文学清谈,而是扎根于泥土的、有温度的生命对话。
有时觉得,在这广袤而喧嚣的世界上,能和一个‘懂’的人,说说心里话,分享彼此的脆弱与坚强,是比什么都奢侈,也比什么都珍贵的事。
请代我向伯父致以诚挚的问候,祝愿他早日康复。
雪娇
1991年12月5日”
“能和一个‘懂’的人,说说心里话……是比什么都奢侈的事。”
这句话,像一道温暖而强劲的电流,瞬间穿透纸张,毫无阻碍地击中了我的心。台灯下,我拿着那页薄薄的信纸,手指微微颤抖,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起来。
她没有觉得我庸俗,没有觉得我沉溺于琐碎。她懂!她不仅懂我的矛盾,我的挣扎,她甚至用她自己的方式,分享了她的“甜蜜负担”。她将我们的通信,升华到了“生命对话”的高度。
这种深刻的理解与共鸣,比任何文学上的唱和、任何思想上的交锋,都更能触动我的灵魂。它让我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我并非孤身一人。在遥远的另一座小城里,有一个灵魂,与我感受着相似的重量,渴望着同样的理解。
那种精神上紧密相连的感觉,如同寒冷冬夜里相互依偎取暖的旅人,给予我无穷的慰藉和力量。
也正是在这一刻,那个在站台上萌生的、想要去见她的冲动,再次如同休眠火山下的岩浆,猛烈地奔突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炽热,都要坚定。
我想去见她。立刻,马上。
不是通过这缓慢的、需要等待的笔墨,而是真切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那如深潭般的眼睛,亲口对她说出那句在我心中盘旋已久的话:
“我懂。我一直都懂。”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破胸而出。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将秦雪娇的这封信,按照原有的折痕,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重新折好。信的边角,因为反复的阅读和摩挲,已经有些起毛了。
然后,我拉开书桌的抽屉,将那张承载着离别与开端双重意义的1991年7月15日的站台票,从笔记本的扉页里取出,郑重地、端端正正地,压在了书桌的玻璃板下。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透明玻璃将它封印,也将其定格。像一个永恒的历史坐标,冷静地标记着一个充满理想与纯真年代的结束,和另一段浸透了生活滋味、交织着责任与情感、更为复杂也更为广阔的人生的开始。
站台分别之后,道路才真正在脚下展开,通向未知,也通向成长。而我和秦雪娇的故事,以及后来那十一个在我生命长河中,以不同姿态、在不同码头留下深刻印记的女人,都将从这张小小的、泛黄的票根开始,次第登场,交织成一片属于我刘致远个人,也深深烙印着那个时代变迁印记的,纷繁复杂、悲欣交集的图景。
窗外,1991年的冬天,正悄然走向深处。寒风呼啸,但我知道,心底的某个角落,已经点燃了一簇不会熄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