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病床上,一句话不说,眼泪却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她每次都是这样哭,这是她的个人特色。
那模样就非常柔弱加可怜,现在又增添了一种无助又委屈的感觉。
周大川一看,心疼坏了。
“闺女,你咋还哭了呢?”
“别哭,别哭啊。你妈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也是关心你。”
“你不知道,这几天她吃不下睡不着的,眼睛都哭肿了。”
周大川一个劲儿地替秦凤英说好话。
周娜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茶里茶气地说,“爸,妈,不怪你们。”
“都怪我,怪我不争气,给家里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让你们跟着我担惊受怕,还花了那么多钱。”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也给知青点的同志们拖后腿了,我这心里,就特别难受。”
“爸,我这腿,大夫咋说的?是不是以后都不能下地干活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得躺多久啊?”
“知青院儿的人,本来就因为我姐的事儿,对我们有意见。现在我要是天天躺在炕上,啥活不干,光吃饭,他们该怎么看我?”
“我……我以后可咋办呢?”
“我活着,是不是就是个累赘啊!?”
这说得,是情真意切,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每一句,都精准地戳在了周大川和秦凤英的心窝子上。
是个为别人着想的好孩子啊!就连隔壁陪床的老太太都是这么想的。
两口子一下子就犯了愁。
是啊!
孩子醒了是天大的好事儿。
可醒了之后呢?
这腿伤了,干不了活,在知青点确实是个大问题。
周大川和秦凤英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为难。
现在这情况,还能两个孩子一起办回城吗?
周大川还是决定按原计划来。
“娜娜,你别想那么多。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体。”
“爸明天,就上知青办去问问,看看能不能把你们姐妹俩的手续都办下来,一起回城。”
周娜,“……”
“爸,别了。”
“要是两个人办不下来,那……那就让我姐一个人回城吧!”
“我姐她吃不了苦,真的。下乡这段时间,她遭老罪了,什么活儿都干不了,手都磨出泡了。”
“我看着都心疼。”
“说实话,我现在特别庆幸能跟她一起下乡。
如果我没跟她一起来,我姐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啥都不会干,那可咋整啊?我可担老心了。”
“现在我伤了,也照顾不了她了。
要是真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那不是更受罪吗?”
“爸,妈,还是让我留在这儿吧!
我皮实,从小就不怕吃苦,怎么样都行。我在这儿慢慢养伤,总能养好的。你们别担心我,也不用管我的,我一个人能行。”
这话说的,把周大川心疼坏了,心疼的五官都扭曲了。
已经感同身受,这哪是他闺女受罪呀,简直是自己受罪,他闺女都这样了,留在这儿那不是等死吗?
秦凤英心里五味杂陈。
要说懂事儿吧,娜娜是几个孩子里面最懂事的。包括周清欢那个白眼狼。
想起了周清欢。秦凤英又一阵咬牙切齿,要不是他陷害,他两个闺女能受这么大的罪,好在娜娜没事了,娜娜要是丢了命,他就找。那个贱丫头拼命,让她一命还一命。
周大川看着眼前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小闺女,再想想那个娇气自私的大闺女,心里头的天秤一下子就歪了。
“你看看,你看看。”
他指着周娜,对秦凤英说。
“还是咱们娜娜懂事,知道心疼人。”
“娇娇就是被你给惯坏了。自私自利,一点儿都不知道为家里着想。”
一想到周娇连妹妹的救命钱都舍不得拿出来,周大川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要我说,如果只能回去一个,那就让娜娜回。”
“就让娇娇留下来,好好在这儿待着,改改她那一身的臭毛病。”
“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她要是真改好了,咱们再想办法把她弄回去。”
周大川看着秦凤英,问她的意见。
“你说呢?”
秦凤英皱着眉头,没说话。
其实,她心里舍不得。
周娇从小就娇生惯养,没吃过一点苦。性子还单纯。
让她一个人留在这儿,她怎么能放心?
可是……
她也想到了周娇为了几百块钱,连亲妹妹的命都不顾的事。
这样的自私,让她这个当妈的都觉得心寒。
这要是以后嫁了人,这么自私,能在婆家过好日子吗?
婆家能容得下她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做了决定。
是得让她吃点教训了。
不然这辈子都得让人戳脊梁骨。
秦凤英一咬牙,一狠心,点了点头。
“行,就这么办。”
“就让娇娇留下。”
周娜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成了。
那个工作,是她的了。
她心里狂喜,脸上却是一副不忍心的样子。
“爸,妈,还是算了吧!”
“你们要是真这么跟我姐说了,我姐肯定会闹的。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到时候把医院给掀了?”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
周大川本来就一肚子火,皱着眉说道,“反了天了她还。”
“她敢闹?闹不闹都让他留在这,好好接受劳动教育。好好一孩子,都让你妈给惯坏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周大川心里也头疼。
但万一两个只能留下一个,那也只能留下周娇了,不是他偏心是重大这情况。真的没办法留下来。
但一想到周娇一闹起来胡搅蛮缠,他也头疼。
他跟秦凤英商量。
“要不……咱们先不告诉她?”
“明天我先把娜娜的手续办下来。等生米做成熟饭,木已成舟,她闹也没用了。”
秦凤英心里也觉得这是个办法。
省得周娇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她只能点头答应了。
“行,就这么办。”
在招待所的周娇,还在梦里吃着城里的大白馒头。
她哪里知道,自己已经被亲爹亲妈,还有亲妹妹,联手给算计了。
她回城的路,就这么被堵死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周娇提着一个饭盒,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她知道昨天的事儿,肯定让爸妈对她有看法了。
所以今天特意起个大早,去国营饭店排队买了早饭。
小米粥,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
就是想好好表现一下,缓和一下关系。
她能主动去买早饭,这让周大川和秦凤英心里确实舒服了一些。
觉得这孩子,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周娇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一抬头,就看见了床上睁着眼睛的周娜。
她愣住了。
然后就是一阵狂喜。
“娜娜,你醒了。”
这惊喜声,听着倒是有几分真心。
主要是周娜要是一直不醒,甚至人没了,那这事儿就会成为爸妈心里的一根刺,一辈子都扎在那儿。
他们肯定会觉得,是她害了妹妹。
她这辈子都别想在爸妈面前抬起头来。
现在周娜醒了,她心里那块大石头,也跟着落了地。
她就没负担了。
“你感觉怎么样啊?头还疼吗?腿呢?”
周娇趴在床边,一脸关切地问东问西。
周娜看着她,心里冷笑。
装,接着装。
脸上却还是那副柔弱的样子。
“姐,我好多了。让你和爸妈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可吓死我了。”
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假客气着。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是不一样了。
经过周娇要回城,周娜摔下沟这件事,姐妹俩之间,已经有了一道看不见的隔阂。
以前那种亲密,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说每一句话,都像是隔着啥,虚情假意的,谁也不信谁。
一家四口开始吃饭。
气氛有点儿怪。
周大川和秦凤英时不时地看一眼周娇,眼神里带着点儿复杂。
周娜低头喝粥,掩去眼底的得意。
只有周娇,还什么都不知道,啃着馒头,心里盘算着回城之后要买什么新衣服。
吃完饭,周大川擦了擦嘴,站了起来。
“我上知青办去看一看。”
周娇一听,眼睛都亮了。
心里高兴。她爸这是要去办手续了。
她马上就能回城了,再也不用待在这一张嘴就一口灰的穷地方了。
她还热情地给周大川指路。
“爸,知青办我知道在哪儿,就在县供销社旁边那个二层小楼。”
“你从这儿出去,顺着大路一直往东走,看到邮局再拐个弯就到了。”
周大川点点头,应了一声。
然后看了一眼周娇,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一脸苍白的周娜,他狠了狠心,神色复杂的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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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川按照周娇指的路,一路找到了知青办。
那是一栋红砖二层小楼,门口挂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子,上面写着“县知青安置办公室”。
他看着各个办公室门口的牌子,找了一间,整了整衣领,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光线有点儿暗,一股烟味儿和报纸的印油味儿。
靠窗的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个三十来岁的男同志,正低头看着报纸。
周大川脸上堆起了笑,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同志,您好,您好。”
他从兜里摸出半包大前门,抽出一根递过去。
“同志,抽根烟,抽根烟。辛苦了。”
那男同志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收回目光又看报纸,嘴里却问,“工作时间不抽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