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缓慢地向前爬行。顾微微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每天准时出现在策划部,处理着那些被边缘化、无关痛痒的琐碎工作。她不再主动与任何人交流,脸上带着一层洗不掉的疲惫和疏离。同事们早已习惯了她的“失宠”,默契地保持着距离,连张晓都只是偶尔投来担忧的一瞥,不敢轻易靠近。
陆沉舟的冰封政策变本加厉。他不再通过李秘书,而是直接通过内部邮件系统分配任务给顾微微,内容简短到只剩指令,没有称呼,没有客套,仿佛在给一个AI程序下达命令。偶尔在走廊狭路相逢,他会像避开障碍物一样,提前改变路线,或者干脆视而不见。他的办公室门,对顾微微而言,成了一堵永远无法逾越的冰墙。
这种凌迟般的冷暴力,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消耗人的心力。顾微微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在沙滩上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砾摩擦的疼痛。她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但那些被剥离了核心内容的任务,只会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多余和可笑。
这天下午,人事部发来一封新邮件,通知她作为新晋项目专员,需要参加下周由集团培训中心组织的“新员工职业素养提升训练营”,为期三天,封闭式管理。
看着邮件内容,顾微微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职业素养提升?多么讽刺。在她最需要肯定和指引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彻底的否定和放逐。这个训练营,与其说是提升,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流放,将她从陆沉舟的视线里彻底清除出去。
她麻木地回复了“收到”,然后关掉了邮件界面。视线落在电脑屏幕一角,那个她设置了隐藏、却始终舍不得彻底删除的聊天对话框上。最后一条消息,依旧停留在她那条石沉大海的长篇剖白,和他那三个冰冷的字:“收到。忙。”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她弯下了腰。她趴在桌子上,将脸埋进臂弯,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绝望像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会疯的。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微弱火苗,挣扎着亮起——离开这里。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像野草般疯狂滋生。离开策划部,离开顾氏,离开这个充满了他冰冷气息、让她窒息的地方。也许离开,才是对彼此最后的仁慈,也是她唯一能保全的自尊。
她猛地坐直身体,打开文档,开始敲打辞职信。指尖冰冷僵硬,每一个字都敲得异常艰难。她简要说明了因个人原因申请离职,感谢公司的培养,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写完,她看了一遍,然后移动鼠标,点击了打印。
打印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声,吐出那张单薄的A4纸。顾微微拿起还带着余温的纸张,上面的黑字像一道道判决。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仪式最后的哀鸣。
现在是下午四点,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她知道,陆沉舟通常会在五点左右离开办公室。她要在下班前,把这份辞职信交给他。然后,彻底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顾微微坐在工位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将辞职信对折,再对折,塞进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里,放在桌角最显眼的位置。
四点五十分,陆沉舟办公室的门开了。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公文包,看样子是准备下班。他目不斜视地走向电梯间,甚至没有朝策划部办公区看一眼。
顾微微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站起身,抓起那个信封,几乎是跑着追了出去。
“陆组长!”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颤抖,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沉舟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冷淡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人。“有事?”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顾微微的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眼神冻住了。她强迫自己走上前,将那个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信封递到他面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陆组长,这是我的……辞职信。”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沉舟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缓缓移到她手中那个白色的信封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一丝细微的波动都没有,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接触到“辞职信”三个字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瞳孔深处,仿佛有极寒的风暴骤然凝聚。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看清她内心真实的想法。走廊里的灯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顾微微举着信封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冰凉。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陆沉舟伸出了手。他的动作很慢,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他没有去接信封,而是用指尖,轻轻捏住了信封的一角。那触碰极其短暂,冰凉的指尖甚至没有碰到顾微微的手,却让她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瑟缩了一下。
他拿过了信封,看也没看,随手塞进了西装内侧的口袋里。动作随意得,像是在处理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顾微微脸上,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淡漠:
“知道了。流程会走人事部。”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迈着依旧沉稳的步伐,走向电梯间。电梯门恰好在此时打开,他走了进去,身影消失在闭合的金属门后。
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挽留,没有一丝疑问,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欠奉。
顾微微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走廊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他的冰冷气息。她看着电梯上方不断变化的数字,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血液都凝固了。
他就这样……接受了?如此轻易,如此……漠不关心?
原来,她所有的痛苦、挣扎、不舍,在他眼里,真的就只是……一个麻烦,终于自我解决了?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荒诞感和尖锐的疼痛,瞬间击垮了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却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扶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因为无声的啜泣而剧烈颤抖。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而电梯里,陆沉舟背对着门,站在狭小的空间内。电梯下行时失重感传来,他却毫无所觉。他抬手,从西装内袋里拿出那个白色的信封,捏在手里。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信封的边缘被他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他死死地盯着那薄薄的信封,仿佛要把它看穿。冰冷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怒意、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刺骨的恐慌和……疼痛。
辞职?
她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因为一次身份曝光?因为他的冷漠?所以,她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仰慕”、所有的靠近,都如此不堪一击吗?
果然……果然还是顾家那个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大小姐。他早该知道的。
可是……为什么心口会像被硬生生挖掉一块一样,空落落地疼?为什么会有一种想要冲回去,抓住她问个清楚的疯狂冲动?
电梯到达一楼,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门开了。
陆沉舟猛地回过神,迅速将捏得变形的信封重新塞回口袋,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硬漠然。他迈步走出电梯,背影挺拔如松,步伐沉稳有力,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放回口袋的那只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渗出了血丝。
麻烦精。走了也好。
他这样告诉自己。可为什么,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而策划部走廊里,顾微微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麻木的空洞。她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回办公区,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的动作很慢,每拿起一样东西,都像在告别一段回忆。
当她抱起那个装满私人物品的纸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曾经奋斗过、欢笑过、也心碎过的地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时,她不知道,在集团地下车库的某个监控死角,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并没有立刻驶离。
陆沉舟坐在驾驶座上,车窗降下一半,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烟雾缭绕中,他死死地盯着电梯出口的方向。直到那个抱着纸箱、身影单薄踉跄的女孩,消失在夜色中,他才猛地将烟头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发动车子,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箭一般冲出了车库,融入了城市的车流。
夜色浓稠,各自的方向,背道而驰。裂痕,已深可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