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七爷闻言顿时色变,郑重地对潘浒拱手:“潘老爷,您当得起‘英雄’二字。”
潘浒摆摆手,也朝孟七爷拱手:“七爷过奖。倒是七爷当年在辽东为国杀敌,忠勇非常,令人敬佩。我那不过是机缘巧合。”
这话说得谦虚,也给足了孟七爷面子。
孟七爷连忙道:“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不值一提。倒是潘老爷孤胆英豪,深入虎穴救人,这般胆识,这般身手,实在令人敬重!”
就在潘、孟二人相互致意(吹捧),气氛越发和谐之时——
“小姐,外面很乱,还是不要下去了。”
一个清脆稚嫩的女声从那辆马车里传来,带着劝阻的意味。听声音,应是侍女之流。
“无妨。”那颇富磁音的女子声音响起,简短而坚定。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那辆低调的马车。
车门“吱呀”一声拉开。
先是一只绣着银线的鹿皮靴踏出,踩在车辕旁摆好的木踏凳上。然后,一道身影从车厢里弯腰探出。
很多人暗吸了口气,有人喉结滚动,吞了口唾沫。
潘浒也是先见了波涛汹涌,而后才看清那张脸。这话说来有些冒犯,但确实是第一眼的真实反应——这女子身材实在太过傲人。她穿着貂皮袄子,衣襟合拢处被撑起惊人的弧度,随着她下车的动作微微颤动,像熟透的果实沉甸甸地挂在枝头。然后视线才往上移,看到那张脸。
那是一张素雅精致又韵味十足的鹅蛋脸。
眉毛是细长的柳叶眉,未经刻意描画,天然秀气。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眸子在午后的光线下呈现出琥珀色,清澈明亮,此刻正含着淡淡的笑意。鼻子挺直,嘴唇不厚不薄,涂着浅浅的胭脂,嘴角自然上扬,给人一种既亲和又疏离的矛盾感。
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身高。目测约莫能有一米七,在这个时代女子中极为罕见。身姿挺拔,步履从容,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自有一股气度。
潘浒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放到几百年后,古典鹅蛋脸加上高挑丰满的身材,若是再配上一席吊带式黑色小礼服,一双长腿以黑色丝袜包裹,估计能达到迷倒众生的地步。
这女子的年岁,还真是说不好。若论脸部的娇嫩,还有眉宇间隐含的那一抹青涩清新,说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也不为过。然而,她体态高挑丰满,行走间风韵流露,那是一种经历过人事的妇人才会有的、收敛而含蓄的妩媚,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便是说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妖娆少妇,似乎更为合适。
有句话说得好:女人的年纪,你别猜,猜也猜不到。
“萝莉的脸,御姐的身,勾死了个人哟!”潘浒脑海忽然冒出曾经在互联网上看到过的一句话。
他赶紧定了定神,把这念头压下去。
女子身后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小丫鬟,穿着葱绿色的袄裙,梳着双丫髻,眼神非常灵活,正警惕地左右张望。
两个老妈子从另一辆马车急匆匆赶过来,嘴里叽叽喳喳:“少夫人,外面风大,回车上去吧!”
“是啊是啊,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好?”
还有两个中年男子也从车队里走出来,跟在女子身后。一人约莫四十多岁,身材瘦削,脸型狭长,眉头紧锁,神情冷厉,看人的眼神带着审视和不悦。另一人五十上下,圆脸,眉眼温和,穿着深蓝色的直裰,像个账房先生。
那圆脸男子轻声劝道:“小姐,风还是大了些,不可待了太久。”
女子回头,含笑道:“吕叔,我知道的。”
声音轻柔,但语气不容置疑。
被称为“吕叔”的男子点点头,不再多言。而那神情冷厉的瘦削男人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女子已经转身继续往前走,只得把话咽回去,脸色更沉了几分。
他们一行人走过来,孟仲勇等镖局的人都下了马。
孟七爷上前两步,拱手道:“见过夫人。”
态度恭敬,但不过分谦卑。
那女子含笑道:“七爷,辛苦你了。”
“不辛苦。”孟七爷笑道,“这是孟某人份内之事。”
女子又含笑走向潘浒这边。
随着她走近,潘浒只觉那波涛汹涌一路压迫过来,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大。他轻咳一声,拱手作揖:
“某登莱团练使潘浒,敢问夫人?”
女子在距离他三步处停下,裣衽万福,动作标准却不拘谨,自有一股落落大方:“原来是潘老爷,妾身淮安虞娇娥有礼。”
声音轻灵,确实带着一丝磁性,像上好的古琴弦被轻轻拨动,听起来十分悦耳。
“虞夫人。”潘浒还礼。
再次互行一礼后,虞娇娥笑道:“潘老爷可是要去往邳州?”
“正是。”
“这也是巧了,”虞娇娥笑容加深,眼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些,“妾身也会路过邳州,正好一同前往。这兵荒马乱的,路上多些伴,也多份照应。”
她说这话时神态自然,语气坦然,丝毫没有寻常女子与陌生男子搭话时的扭捏羞涩。
潘浒心下有些意外,但面上不显,只点头道:“夫人说的是。既同路,自当同行。”
短短几句交谈下来,潘浒倒是觉着这虞娇娥颇为豪爽,并无那些闺阁女子的扭捏作态。她显然出身大户人家——看那身貂皮袄子和言谈举止就知道,但豪爽中又带有精明,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
兵荒马乱之际,这般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能在外行走,还有镖局护送,这本就不易。而她刚才主动下车交涉,此刻又坦然地提出同行,这份胆识和气度,确实让人佩服。
二人说话时,周边——主要是镖队的人——都偷偷看来。虽然都低着头或侧着身,但眼角的余光都不自觉地往虞娇娥身上瞟。
毕竟,胸前那波涛汹涌太过吸引人了,是男人就很难不多看两眼。
那神情冷厉的中年男人——现在知道姓宋了——目光一直在潘浒身上打转,此刻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少夫人,外面风大,该回车上了。再说,这说话久了,也于礼不合……”
虞娇娥头也没回,淡淡打断:“宋管事,风不风大,妾身知道。礼不礼的,也轮不到你来教。”
声音平静,但话里的分量很重。
宋管事闻言愣住,旋即面色涨得通红,犹如猪肝。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敢开口,只是深深低下头去,手指在袖子里攥紧。
虞娇娥这才转回头,对潘浒笑道:“妾身告退。”
“夫人请。”
二人又再对施一礼,而后虞娇娥袅袅娜娜地转身,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走回马车。小丫鬟赶紧掀起车帘,吕叔伸手虚扶,宋管事低着头跟在最后。
潘浒也翻身上马,回转自己的队伍。
他心中有些奇怪。这虞娇娥既然被称为“少夫人”,显然是已经嫁人了。可为何还会在外抛头露面?而且听她说话办事,完全是自己做主的样子,不像那些依附丈夫的深闺妇人。
再有就是,一众人对她的称谓显得十分混乱。小丫鬟称她“小姐”,宋管事称她“少夫人”,吕叔也称她“小姐”——这实在矛盾。按常理,“小姐”是未嫁时的称呼,“夫人”或“少夫人”是婚后称呼。一个人怎会同时被用两种身份称呼?
除非……她身份特殊。或是新寡,或是嫁人后又因故回到娘家,或是其他什么复杂情况。
不过,这都是别人家的事儿。
潘浒摇摇头,不再费心思去想这些与自己无关之事。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赶路,回到登州。
两家虽说是结伴而行,但毕竟一方是军队,另一方是民间团体,且各有各的规矩与章程,自然不能混杂在一起。
所以在官道上,孟七爷的镖队以及虞娇娥的人马走在前,潘老爷的团练营走在后,相距约莫五十丈。这个距离既能互相照应,又不会互相干扰。
倒是孟怀仁这个中二少年,对登州团练,尤其是军士们手中的长短枪支,格外感兴趣。他几次策马跑到队伍侧翼,眼巴巴地看着战士们肩上的步枪和腰间的“二十响”,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渴望。
有一次,他甚至腆着脸凑到潘浒这边,试探着问:“潘老爷,您那枪……能借我看看不?”
潘浒骑在马上,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绝:“军中利器,非玩物。”
孟怀仁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地缩回去,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往那些枪上瞟。
到了中午,队伍停下休息,生火造饭。
传令兵吹响铜号,“呜——呜——”的号声在旷野上回荡。
号声刚落,二十辆大马车的厢门纷纷打开。这些马车外表看起来是普通运货车,但此刻厢门一开,里面竟全是人。
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军士从车厢里鱼贯而出,动作迅速有序。他们跳下车后,迅速在空地上列队,按班排编制站好。每个班十二人,排成两列,班长站在队首。
粗略一数,竟有四百多人。
这些士兵之前在车里,外界只能看到少部分护卫和骑兵,此刻全部现身,顿时让镖局和虞家车队那边的人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那些看似普通的马车里,居然装着这么多兵。
更让人震撼的是接下来的场面。
这些军士们以四五十人为一组,在指定区域坐下。有人负责挖灶,有人去取水,有人搬运干粮和炊具。所有动作都井然有序,没有一丝混乱。
几百人同时用餐,除了偶尔的口令声、铁锅碰撞声,以及零星的咳嗽声,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嬉笑打闹,所有人都专注于手中的事。
镖局那边,原本还在喧哗说笑的镖师们渐渐安静下来。他们看着这边肃静的营地,一个个目瞪口呆,有人甚至觉得汗毛倒竖。
孟怀仁坐在一辆大车旁,手里拿着干粮,眼睛却死死盯着团练营那边。他看着那些士兵整齐划一的动作,看着他们沉默进食的样子,后背禁不住冒出一层冷汗。
他想起上午自己那嚣张的模样,想起当时差点就和对方冲突起来。如果真打起来……
就凭眼前这支军队表现出的纪律性,自己这边估计得死绝了。那些黑乎乎的枪管,那些沉默的士兵,还有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孟怀仁咽了口唾沫,手里的干粮突然觉得难以下咽。
登莱团练这边有特制的午餐肉罐头。战士们用匕首撬开铁皮罐,把里面腌制的肉块倒进锅里,加水煮成肉汤。一时间,浓郁的肉香飘得到处都是,混合着盐和香料的味道,在旷野上扩散开来。
这香味对常年啃干粮、吃粗食的镖师们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不少人都忍不住往这边看,喉结滚动。
潘浒注意到了,对身边的卢强吩咐道:“送五十个肉罐头过去,给镖局和虞夫人那边。”
“是!”
赵龙立刻安排人去办。很快,两名战士抱着一个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十个铁皮罐头,送到了镖局营地。
孟七爷亲自过来道谢。
“潘老爷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一点吃食,不值什么。”潘浒摆手,“七爷坐下说话?”
两人就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潘浒递过去一个打开的罐头,孟七爷接过,用匕首插起一块肉尝了尝,眼睛一亮:“好味道!咸香适口,还有油脂,这可是好东西。”
“行军方便罢了。”潘浒笑道。
闲聊间,潘浒了解到一些镖局的生态。
孟七爷说,镖队常年在外,都是大老爷们,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搭灶做饭是最基本的,修鞋补衣、甚至理发都得会。走镖几个月,有时连洗脸都顾不上。
潘浒确实注意到,许多镖师脸上不但胡子拉碴,并且满是污垢,像是很久没洗过。孟七爷解释:“走镖在外,我们便不洗脸。一则省水,二则……脸上脏些,显得凶悍,也能少些麻烦。只有回到家时,才会痛痛快快的洗澡洗脸,庆贺走镖结束。”
这是江湖人的生存智慧,也是无奈。孟七爷
又试探地问起团练营配备的火铳。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火器,官军的鸟铳、三眼铳,红毛人的火绳枪,但从未见过潘浒手下这种形制怪异的枪支。
“那枪管如此细长,装药多少?射程如何?还有那些短铳,看着精巧,不知威力怎样?”
潘浒笑了笑,随口搪塞:“这是自阿美利肯所购,专用于装备团练营。具体细节,涉及军械机密,不便多说。”
“阿美利肯?”孟七爷皱眉,显然没听过这地名。
“海外之国,远在万里之外。”潘浒简单解释。
孟七爷点点头,不再追问,但眼中疑虑未消。
又坐了片刻,孟七爷告辞回去。
他走回镖局营地,仍不时回头看向团练营那边,口中喃喃说道:“这位潘老爷真是不简单啊……”
他想起上午看到的刺刀方阵,想起刚才用餐时的肃静场面,心中震撼难以平复。
大明朝哪怕是最强盛的时候,也从无如这支团练营一般无二的军队。莫说京营、五军营,亦或是九镇边军,便是威名赫赫的戚家军,也都做不到这等数百人如一人般的令行禁止,立直如杆,纹丝不动。
这不是一般的兵。这是真正的虎狼之师。
孟七爷走镖多年,见过血,杀过人,也跟官军打过交道。他看得出来,这支军队眼里有杀气,手上有功夫,心里有纪律。
那个潘浒,究竟什么来头?
正想着,一阵孩童的欢笑声传来。
是小女孩裴灵儿。她不知从哪儿摘了几朵野花,正蹦蹦跳跳地跑着,银铃般的笑声在肃穆的军营里格外清脆。她跑到潘浒身边,举起手里的花,奶声奶气地唱起一首儿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童稚的歌声,纯真无邪。
潘浒蹲下身,接过她手里的花,脸上露出笑容。那笑容温和,眼神柔软,像个看着自家孩子的老父亲。
这一刻,钢铁军营和纯真童声,肃杀纪律和温情笑容,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不远处,裴俊静静看着这一幕。他对潘老爷和登莱团练充满好奇,心中仍有诸多许多疑问,但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加入。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讲究“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对投效地方团练,总还有些矜持和犹豫。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支军队,这个团练使,确实与众不同。
午饭后,队伍继续出发。
到邳州还有一百多里的路程,抓紧些,两天能到。
一如之前那般,飞云镖局以及虞娇娥的人马走在前,后方相距数十丈是登州团练的队伍。马儿胸前挂的铜铃“叮铃铃”响成一片,随风传得极远。车上的狼牙镖旗迎风鼓舞,“孟”字在红底上格外醒目。
潘浒没再骑马,而是上了一辆拉给养的四轮大篷车,靠着软垫,他向外望去。
官道两侧是大片大片的田地,但此刻却抛荒一片。田埂坍塌,沟渠干涸,杂草丛生。偶尔能看到几株枯死的庄稼杆子,在风中瑟瑟发抖。
去年今日,这里应该还是麦浪滚滚吧?
潘浒心中感慨。乱世之中,最先遭殃的就是土地和农民。土匪过境,官军征粮,天灾人祸……一层层压下来,再富饶的土地也会变成荒野。
正想着,忽然——
“嘎吱!”
马车猛地刹住。
潘浒身体一歪,差点撞到车厢壁。他稳住身形,推开车门,扶着门边站到脚踏上,向前远眺。
只见前方镖局的人马一阵骚动。
有人在大叫大喊,声音焦急惊恐。马匹不安地嘶鸣,车辆乱转。孟七爷策马在车队前来回奔驰,似乎在指挥什么。镖师们纷纷拿起武器,有人爬上大车顶张望,有人开始把车辆往官道中央靠拢,试图组成车阵。
究竟来了什么?潘浒直身攀着车厢,踮着脚极目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