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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星说会回来,我也没想到,果然在一个月后再次出现在我的店铺门前。那天我正在给一个被鬼压床困扰的老太太画符,门铃叮当作响,抬头就看见那个瘦高的身影立在门口,黑衣上沾着未化的雪粒。

正好饭点。我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墙角的小板凳。沈一星安静地坐下,皮箱放在脚边,看我完成治疗。

老太太走后,我从里屋端出冒着热气的大铁锅,直接搁在诊桌上。酸菜炖大骨,昨儿熬的,今天更入味。

沈一星的鼻子动了动,喉结明显滑动了一下。东北人炖菜确实有一手。他从皮箱侧袋掏出两双折叠筷子,递给我一双,南方人随身带餐具,讲究。

我大笑,掀开锅盖,浓白的汤里沉浮着金黄酸菜和大块带肉骨头。沈一星的眼睛亮得像饿狼,但动作依然斯文,用筷子尖轻轻拨开酸菜,夹出一块软骨。

这次去哪儿了?我边啃骨头边问。

黑龙江边境。他吹着热气,一个鄂伦春老猎人,死在林子里三年了,等着见孙子最后一面。

成了?

沈一星点头,从衣袋里摸出个小布袋,老人家给的谢礼——野生松子,他们那儿的特产。

我们就这样,一个北方出马弟子,一个南方收池人,围着我的诊桌,就着骨头汤和松子,聊起了各自行当里的奇闻异事。

沈一星在我这儿住了下来。他说北方的冬天太冷,收池的工作可以暂缓。我诊所后面有个小炕房,正好给他住。白天我接诊,他要么帮我整理药材,要么就坐在炉边研究他那堆古怪器具;晚上我们常常对饮到深夜,他讲南方的鬼故事,我说北方的仙家传奇。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我妈包了饺子送来。沈一星第一次见到东北饺子,惊讶于其个头。南方饺子小巧,一口一个。他夹起一个胖乎乎的元宝饺,不知如何下口。

蘸这个。我推过蒜泥酱油,大口咬,汁水多。

沈一星照做,滚烫的肉汁溅到下巴上,烫得他直吸气,却满脸幸福。好吃!他含糊不清地说,又夹了一个。

我妈看得直乐:这孩子,慢点吃,锅里还有。从那以后,她每次来都特意给沈一星带点吃的——粘豆包、锅出溜、酱骨头...沈一星来者不拒,还学会了用东北话说嗷呜香。

作为回报,沈一星有天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小陶罐。武夷山岩茶,他郑重地说,得用特定方法泡。

那天下午,我们没接诊,专心致志地跟着沈一星学功夫茶。他手法娴熟,烫杯、高冲、刮沫、低斟,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琥珀色的茶汤在小杯中荡漾,香气扑鼻。

南方人喝茶讲究,沈一星递给我一杯,品的是意境。

我一口闷了,烫得直吐舌头:不如大碗茶痛快!

沈一星摇头叹气,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就这样,冬去春来,我们的友谊在热茶与烈酒、酸菜与岩茶的交错中日益深厚。沈一星渐渐有了些变化——苍白的脸颊有了血色,笑声也多了起来。有次村里跳大神,他居然跟着鼓点扭了几下,虽然动作僵硬得像根棍子,但确实是尝试跳舞了。

然而,收池人的工作终究不会停止。清明前夕,沈一星的罗盘突然在夜里疯狂转动,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有大怨灵。他摇醒我,脸色凝重,很近,不超过五里。

我立刻清醒,披衣起身。罗盘的指针像疯了似的转圈,最后指向村西头的老林子方向。

那地方...我皱眉,有个废弃的砖窑,早些年闹过鬼。

我们收拾法器,趁着月色出发。四月的东北,夜里依然寒气逼人。沈一星的黑衣在月光下泛着蓝光,皮箱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叮当脆响。

老林子静得可怕,连声虫鸣都没有。废弃的砖窑半埋在土里,像个张着大嘴的怪兽。刚靠近,我就感到一阵刺骨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不止一个。沈一星低声说,从皮箱里取出那盏绿焰油灯。灯光下,砖窑入口处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手印,像是无数孩子爬过的痕迹。

我倒吸一口凉气:婴灵?

沈一星摇头:更糟。是的痕迹。

他解释说,南方有些地方有养小鬼的陋习,北方虽不多见,但早年间也有类似邪术——将孩童虐待致死,用其魂魄作祟牟利。

我们小心进入砖窑。里面阴冷潮湿,墙上用黑炭画着诡异的符咒。最里侧有个土坑,散落着几块发黄的小骨头。

沈一星的油灯突然剧烈闪烁,绿焰蹿起老高。与此同时,我耳边响起尖锐的哭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直接在大脑中炸响。

来了!沈一星大喊一声,迅速从皮箱抓出一把朱砂撒向空中。

土坑里缓缓升起一个模糊的小身影,穿着破旧的红棉袄,两条辫子散乱地耷拉着。那是个小女孩,不会超过十岁,但脸上带着不属于孩童的怨毒表情。

小翠...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砖窑内回荡,我可怜的小翠啊...

沈一星快速摇动铜铃,口中念着听不懂的咒语。我则请仙家护体,点燃驱邪香。小女孩的亡魂在铃声中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尖叫。

她是被活活饿死的!那个苍老的声音哭诉着,就因为她偷了块馍馍...

我猛然想起村里的一个老传闻:二十年前,地主赵老财家有个小丫鬟偷食被罚,关在砖窑里七天不给吃喝。等发现时,孩子已经没气了,尸体草草埋在了窑里。

小翠,我们知道你冤,我试着沟通,害你的人已经死了,你也该走了。

亡魂停止尖叫,黑洞洞的眼睛向我:走?去哪?没人要小翠...小翠冷...

沈一星突然收起法器,从皮箱底层取出一个精致的红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对小小的银镯子。

小翠,他声音出奇地温柔,这是给你的礼物。戴上它,跟我们去个好地方,有吃有穿,还有好多小伙伴。

亡魂迟疑地靠近,盯着银镯子。沈一星继续轻声细语:那里不会有人打你骂你,你可以天天吃糖饼,穿新衣裳...

我惊讶地看着沈一星——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收池人,此刻却像个哄孩子的老父亲,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慢慢地,小女孩的怨气消散了,露出原本稚嫩的面容。她怯生生地伸手触碰银镯,沈一星顺势给她上。

跟哥哥拉钩。沈一星伸出小指,亡魂模仿着他的动作,两人的小指虚空中相勾。

就在这时,砖窑突然剧烈震动,土块簌簌落下。那个苍老的声音变成怒吼:不许带走她!她是我的摇钱树!

一个庞大的黑影从土坑中升起,形如老妪却面目狰狞,十指如钩向我们抓来。我急忙撒出一把香灰,暂时阻住它的攻势。

是养鬼人自己的魂!沈一星喊道,她死后还在控制这些孩子!

情况危急,我们背靠背站定。沈一星快速从皮箱取出七枚铜钱,在地上布成北斗形状;我则咬破手指,在黄符上画出血咒。

老妪鬼魂发出刺耳尖啸,整个砖窑都在颤抖。就在它扑来的瞬间,沈一星一把推开我,自己却被鬼爪扫中右肩,黑衣顿时裂开三道口子,鲜血渗出。

沈一星!我目眦欲裂,手中血符猛地拍向地面。仙家之力借血咒爆发,一道金光直冲老妪鬼魂。与此同时,沈一星的铜钱阵亮起幽蓝光芒,将鬼魂牢牢锁住。

小翠,现在!沈一星忍着痛喊道,带她走!

小女孩的亡魂突然扑向老妪,银镯子发出刺目白光。两个魂体纠缠在一起,越来越淡,最终化为点点荧光消散在夜色中。

砖窑恢复了寂静。我赶紧查看沈一星的伤势,撕开衣服,三道爪痕深可见骨,但诡异的是,伤口周围已经泛出青黑色。

有毒?我紧张地问。

沈一星摇头:阴气入体,不碍事。他从皮箱里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些粉末按在伤口上,顿时冒出丝丝黑烟,疼得他额头冒汗,却一声不吭。

这时我才注意到,沈一星苍白的身体上布满了各种疤痕——刀伤、咬痕、灼伤...有些已经年深日久。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胸处一个奇怪的烙印,像是某种符文。

他察觉到我的目光,迅速拉好衣服:职业风险。

回程路上,沈一星走得有些踉跄。我扶着他,感受到他身体不正常的冰冷。

那些孩子...他突然开口,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南方有些地方,至今还有人相信用婴灵可以转运发财。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

我不知如何接话,只是紧了紧扶着他的手。

到家后,我熬了姜汤逼他喝下,又在他枕下放了驱邪的艾草。半夜起来查看时,发现沈一星蜷缩在炕上,眉头紧锁,嘴里喃喃着听不清的梦话。借着月光,我看见他手里紧握着那对小小的银镯子。

第二天中午沈一星才醒来,脸色仍然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我妈听说他受伤,特意炖了人参鸡汤送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多伤?她看到换药时露出的旧疤痕,心疼得直抹眼泪。

沈一星罕见地有些无措,低头小口喝汤。等我妈走后,他才低声说:你母亲...很温暖。

东北大妈都这样。我笑道,却见他眼神飘远。

我母亲...很早就走了。他轻轻地说,也是收池人,收了个不该收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沈一星谈起自己的过去。他告诉我,收池人这个行当多是家族传承,他从小跟着母亲学习识鬼、度魂。十二岁那年,母亲在一次收池中遭遇反噬,当着他的面被怨灵撕成了碎片。

那为什么还做这行?我忍不住问。

沈一星沉默许久,最后只说:总得有人送他们一程。

那天晚上,沈一星发了高烧。阴气入体不是普通药物能治的,我连夜请了仙家上身,为他驱除体内残余的怨气。过程中,沈一星一度呼吸困难,胸口那个符文烙印发出诡异的红光。

你这烙印...仙家借我之口问道,是封是印?

沈一星紧闭双眼,汗水浸透枕头:...保命的。

三天后,沈一星终于退了烧,能下炕走动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村口买了块红布,精心缝制了一个小布袋,将银镯子放入其中。

给小翠的替身,他解释道,找个干净地方埋了,她才能真正安息。

我们在村外的白桦林里选了个向阳的小坡,埋下布袋,还放了块麦芽糖——沈一星说,南方孩子都爱这个。

回去的路上,沈一星突然说: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

去哪儿?

南方老家有些事...需要处理。他语气含糊,但眼神坚定,那个符文最近反应强烈,说明时候到了。

我虽然不舍,但也知道拦不住他:什么时候走?

等伤好些。他看了看我,放心,会回来吃你的铁锅炖大鹅。

我捶了他一拳:记着你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沈一星开始为南下做准备。他翻出皮箱里那些我从没见过的法器——一把刻满符文的短刀、几卷写满红字的黑布、还有个小巧的青铜铃铛,比之前用的更加古老精致。

这些是...

家传的。沈一星擦拭着短刀,对付特别难缠的。

四月底,沈一星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临行前一晚,我们在院里生了堆火,烤土豆和地瓜当下酒菜。

这次回去...沈一星盯着跳动的火焰,可能要解决一些旧怨。

危险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脖子上取下一条红绳,上面系着枚铜钱。给你。如果我三个月内没回来...他顿了顿,这铜钱会变黑。

我接过铜钱,入手冰凉:别说丧气话。我还等着带你去尝老刘家的全鱼宴呢。

沈一星笑了,火光映照下,他的侧脸线条柔和了许多:那就说定了。

第二天清晨,我送他到村口。沈一星背着皮箱,黑衣黑裤,又恢复了初见时那个神秘的收池人模样。

保重。我拍拍他的肩。

他点点头,转身走向晨雾中的小路。走了几步,突然回头:丁肇中...谢谢你。

矫情啥!早点回来!我笑骂着挥手。

沈一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雾气中。我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铜钱,在朝阳下泛着温暖的金属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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