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祯四年的春日阳光透过东路总兵府邸的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川策马穿过熟悉的街巷,守卫在府门前的亲兵见到他,纷纷挺直腰板行军礼,眼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侯爷回来了。
推开内院的门,一股混合着奶香和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安红缨正抱着襁褓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阳光洒在她略显苍白但神色安宁的脸上。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光亮,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温柔取代。
“回来了?”
她的声音比往常轻柔许多。
沈川快步上前,目光落在她怀中的襁褓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红扑扑的婴儿,正闭着眼睛安静地睡着,两只小手握成拳头放在腮边。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涌上沈川心头,这就是他的儿子,他在这个世界的血脉延续。
“什么时候……”
沈川的声音有些发紧。
“正月初八生的,如今正好两个月零三天。”
安红缨将襁褓轻轻递过来。
“抱抱?”
沈川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柔软而温热的触感让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他征战沙场多年,面对刀山火海不曾退缩,此刻却因为这个小小的生命而感到手足无措。
婴儿似乎感觉到换了怀抱,皱了皱小鼻子,发出细微的哼唧声,但没有醒来。
“像你。”安红缨微笑着说,“尤其是这眉眼。”
沈川仔细端详,婴儿的眉毛确实浓密,鼻梁挺拔,已经有了几分他的轮廓。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是他在漠南厮杀、西域征战时从未感受过的安宁与满足。
“取名字了吗?”沈川问。
“等你回来取。”安红缨摇头,“大姐和二姐倒是提了几个,但我想这孩子的名字,该由你这个当爹的来定。”
沈川沉思片刻。
他抱着儿子在院中缓缓踱步,春日暖风吹拂,院角的桃花正含苞待放。
他想起自己从宣府一路走到今天,想起在漠南与建奴的血战,想起西域黄沙中的征伐,想起河套平原上日渐兴盛的屯田与戍堡。
“就叫跃吧。”沈川停下脚步,转身对安红缨说,“沈跃,
愿他能如鲤鱼跃龙门,超越父辈,成就更大事业,
也愿这天下,能如龙腾虎跃,焕然一新。”
“沈跃……”安红缨轻声重复,眼中泛起泪光,“好名字。”
接下来的几日,沈川难得地放下军务,在家中陪伴妻儿。
他看着安红缨给婴儿喂奶、换尿布,看着大姐沈颜、二姐沈蓉忙前忙后,家中弥漫着久违的温馨气息。
这让他想起在宣府老家的时光,想起父母尚在时的天伦之乐。
然而,安红缨显然心事重重。
在孩子睡着的某个午后,她将沈川叫到书房,关上门,神色郑重。
“思远,有件事我想了许久,今日必须跟你说。”安红缨深吸一口气,“我想……交出千户之位。”
沈川并不意外。
自怀孕以来,安红缨就已多次流露退意。
但他还是问:“想清楚了?那是你一刀一枪拼杀来的。”
“正是因为我是一刀一枪拼杀来的,才知道这位置有多重。”
安红缨的目光投向窗外,院中桃花初绽。
“以前我无牵无挂,跟着你上阵杀敌,只觉得痛快,
可如今有了跃儿……我抱着他的时候就在想,
若我哪天战死沙场,他该怎么办?”
她转过身,眼中已有了泪光:“思远,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想看着他长大,
想教他骑马射箭,教他读书识字,想在他喊第一声娘的时候在他身边,
这些,都是一个母亲最平常的愿望,对吗?”
沈川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那双曾经能开硬弓、舞长刀的手,如今因为哺育孩子而变得柔软。
“我答应你。”沈川郑重地说,“但千户之位仍属于你,
只是麾下兵权交由我来安排。这是你应得的荣誉,谁也夺不走。”
安红缨泪中带笑:“我就知道你会懂。”
三日后,沈川在家中设下简单的宴席,请来东路几位核心将领。
席间,他正式宣布安红缨将退居幕后,专心抚育幼子,其麾下千户所兵权暂由他直接统辖。
众将纷纷表示理解,几位女眷更是拉着安红缨的手说贴心话,羡慕她能安心在家陪伴孩子。
宴席将散时,亲兵队长匆匆进来,在沈川耳边低语几句。
沈川眉头微皱,起身离席,来到前院书房。
书房外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身材中等,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军服,腰背却挺得笔直。
他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显然长途跋涉、饱经风霜。
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光芒。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站姿——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自然下垂贴于裤缝,这是标准的军中站姿。
即便落魄至此,军人的印记已刻入骨髓。
“总兵大人!”
见到沈川,那人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却洪亮。
“西北银川卫骑递甲卒李鸿基,求见总兵大人!”
沈川示意他起身,走进书房。
李鸿基跟在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进门后再次站定,等待问话。
“银川卫距此千里之遥,你如何到此?”沈川在主位坐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回总兵大人,步行。”李鸿基的回答简洁有力,“自去岁十月离营,历时五月,方至河套。”
“步行五千里?”沈川眼中闪过讶异,“所为何事?”
李鸿基深吸一口气,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突然涌起复杂的神色——有悲愤,有绝望,也有一丝不肯熄灭的希望。
“求一条活路。”他声音低沉下来,“也为求一个能让人活得像人的地方。”
沈川示意他继续说。
李鸿基的故事,是那个时代千万底层军户命运的缩影。
他祖籍陕西米脂,世代军籍,祖父曾随李成梁征战辽东,父亲在萨尔浒之战中阵亡。
他十六岁顶替父职入银川卫,成为一名骑递甲卒(也就是骑兵中的传令兵兼轻装战兵)。
“起初还好,虽粮饷时有拖欠,但总能发下一些,家里几亩军田也能收些粮食。”
李鸿基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可自授祯元年以来,西北连年大旱,赤地千里,军田颗粒无收,朝廷的粮饷……
呵,已经三年没见过了。”
沈川静静听着。
他知道西北的情况,孙传庭去年平定流寇后,朝廷财政已近崩溃,九边军饷拖欠是常态。
“去年春天,我娘饿死了。”李鸿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回家奔丧,发现妻子已经跟一个粮商跑了,
她留了字条,说不想饿死,也不想守活寡。”
书房里一片寂静。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更衬得室内的沉默压抑。
“我埋了娘,回到卫所,
弟兄们已经开始吃树皮、挖观音土了,有人提议去抢粮仓,
被千户大人压下了,后来有人悄悄走了,说是去投流寇。”
李鸿基抬起头,眼中有了血丝。
“总兵大人,我是军籍,祖辈都是大明官兵,
我爹战死沙场时跟我说忠臣不事二主,我就是饿死,也不能去当反贼啊!”
“那为何来投我?”沈川问。
“因为听说总兵大人这里不一样。”李鸿基的眼神重新亮起来,“听说河套屯田成功,军户能吃饱饭,
听说大人推行汉法,重振武备,更听说大人麾下将士,军饷从不拖欠,战死者家属有抚恤,伤残者有安置!”
他上前一步,声音激动起来:“我在银川卫时,曾见过大人麾下的一名夜不收。
他奉命往西北侦查,路过我们防区。
他穿着整齐的棉甲,背着崭新的燧发铳,马鞍旁挂着水囊和干粮袋,
那干粮是白面饼夹肉干啊!他说他们每日操练,两日一肉,虽然没有军饷,但立功却有田亩赏赐……”
李鸿基的声音哽咽了:“总兵大人,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能吃饱饭,能领到该得的军饷,能在战场上死得像个兵,而不是像条野狗一样饿死,
若大人不弃,李鸿基愿效死力!”
说完,他再次单膝跪地,这一次,额头重重磕在青砖地上。
沈川沉默了许久。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绝望中寻找最后一丝光亮的眼神。
在河套,在宣府,在西域,那些投奔而来的流民、边军、乃至异族归附者,眼中都有这样的光。
这是一个崩坏的时代,但总有人在瓦砾中寻找重建的可能。
“你擅用什么兵器?”
沈川终于开口。
“弓马娴熟,尤善骑射。”李鸿基立即回答,“在银川卫时,每年校阅骑射皆为优等,亦会使刀、矛,略通火铳。”
“可识字?”
“识得一些,家父在世时教过《千字文》、《百家姓》,军中文书也能看懂大半。”
沈川点点头。
这个李鸿基,有军人世家的底子,有坚定的意志,还有最基本的文化在汉军中,这已是难得的人才。
“起来吧。”沈川说,“你既跋涉五千里来投,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不过,我军中自有法度,新卒皆需从头做起,你可愿先从我的亲兵当起?”
李鸿基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愿意!属下愿意!”
“亲兵营训练艰苦,规矩森严,操练量是寻常部队的两倍,
且需先经过三月考察,期间只有口粮,无饷银。”沈川严肃地说,“若吃不得苦,或触犯军纪,我随时会将你革除,如此,还愿留下吗?”
“属下发誓,必严守军纪,刻苦操练,绝不负大人收留之恩!”李鸿基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沈川唤来亲兵队长,交代安排李鸿基的住处和登记事宜。
临出门前,李鸿基忽然转身,深深一揖:“总兵大人,属下还有一事相求。”
“说。”
“若他日属下战死,求大人将抚恤……若有抚恤,
送往陕西米脂县东沟村,交给村口的李瘸子,
他是我堂叔,当年我爹战死,是他帮忙料理的后事……”
李鸿基的声音低了下去。
沈川注视着他,缓缓点头:“我记下了。”
李鸿基离开后,沈川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
窗外暮色渐浓,书房内没有点灯,他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模糊。
李鸿基的到来,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个帝国千疮百孔的现状。
西北军户的困境,九边粮饷的拖欠,流寇的此起彼伏,而这一切的根源,是那个远在燕京的朝廷,已经失去了有效治理这个庞大帝国的能力。
官僚基层失控,才是王朝覆灭周期亘古不变定律。
安红缨抱着沈跃推门进来,打断了沈川的沉思。
婴儿已经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
“听说来了个投军的?”安红缨轻声问。
“嗯,西北来的,走了五千里。”沈川接过儿子,小家伙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
“也是个苦命人。”安红缨叹口气,“这世道,能活下来都不容易。”
沈跃忽然伸出小手,抓住了沈川的一根手指。
那只小手柔软而有力,紧紧攥着,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
沈川看着儿子,又想起李鸿基那双绝望中寻找光亮的眼睛。
他忽然明白,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屯田、建军、拓土、改制,不仅仅是为了功业,不仅仅是为了权力。
他要为沈跃,为李鸿基这样的千万人,打出一个能让人活得像人的世道。
夜幕完全降临,总兵府内点起了灯火。
书房里,沈川抱着儿子,安红缨靠在身旁,一家三口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温暖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