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晨雾未散。
沈清弦坐在妆台前,林婉儿正为她梳一个利落的倾髻。今日她选了一身墨绿色暗纹交领襦裙,外罩月白半臂,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嵌绿松石的簪子,通身打扮素净却难掩清贵之气。
“王妃,这样可好?”林婉儿放下梳子,轻声问。
沈清弦看着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又从妆匣中取出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戴上。耳坠不大,但珍珠圆润光泽,与她腕间的白玉镯相得益彰。
萧执从外间走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他今日穿了身玄色窄袖常服,腰间束着皮质腰带,看着比平日更显利落。
“这个你带着。”他将木盒放在妆台上。
沈清弦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把做工极其精巧的袖弩。弩身不过一掌长,通体乌黑,泛着金属特有的冷光,弩弦用的是特制的牛筋,绷得极紧。旁边还整齐排列着十支短小的弩箭,箭头泛着幽蓝光泽,显然淬了毒。
“这是……”沈清弦惊讶地看向萧执。
“让听风阁的巧匠赶制的,昨夜才完工。”萧执执起袖弩,手法熟练地扣在她右腕内侧的皮套上——那是特意缝在衣袖里的暗袋。皮套设计巧妙,袖弩戴上后完全被衣袖遮盖,抬手时却能从袖口滑出。
他又拈起一支弩箭:“箭头上淬的是麻药,见血即倒,不致命,但足够让人失去行动能力。箭头里还藏了追踪用的香粉,无色无味,但训练过的猎犬能闻到。”
沈清弦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袖弩戴在腕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抬手时弩口能从袖口自然滑出,确实精巧。“执之,这太贵重了……”
“再贵重也比不上你。”萧执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腕间的皮套上轻轻摩挲,“我知道你不怕,但有备无患。记住,一旦有危险,不必犹豫。”
沈清弦心中涌起暖流,反手与他十指相扣:“我知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顾青在外间回禀:“王爷,王妃,时辰差不多了。茶楼那边已经布置妥当,墨羽大人亲自带人在外围策应。”
沈清弦起身,萧执替她理了理衣襟,动作轻柔却带着不舍:“一切小心。若有异状,立刻发信号,我会带人冲进去。”
“嗯。”沈清弦踮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等我回来。”
马车从安王府侧门驶出,顾青骑马随行,另有四名扮作仆从的侍卫步行跟随。沈清弦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左腕上的袖弩传来微凉的触感,让她心中多了几分底气。
她今日赴约,不只是为了探听虚实,更是为了验证几个猜测。
马车在清风茶楼后巷停下。今日茶楼比上次更显安静,门口挂着“今日包场”的木牌。掌柜亲自在门口等候,见沈清弦下车,忙上前行礼:“贵人楼上请,贾公子已经在雅间等候了。”
沈清弦微微颔首,在掌柜的引领下上楼。顾青和两名侍卫紧跟其后,另两名则留在一楼,与早已扮作茶客的听风阁人手会合。
天字二号雅间内,贾文已经在了。他今日换了身深灰色绸袍,脸上的疤痕在晨光中显得更清晰了几分。见沈清弦进来,他起身拱手:“王妃准时,请坐。”
沈清弦在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桌上。除了一壶茶,还多了一个巴掌大的木匣。
“贾先生今日约我,可是带来了贵东家的信物?”她开门见山。
贾文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木匣推到沈清弦面前:“王妃不妨先看看这个。”
沈清弦没有立刻打开。她体内灵蕴露今日一直平静,但当她目光落在那木匣上时,却感觉到一丝极淡的、似曾相识的“气息”——与之前在云锦阁库房感应到那些西南香料时类似,但更加……纯粹。
她示意顾青上前。顾青会意,取出一双银筷,小心地挑开木匣的搭扣。匣盖掀开,里面铺着深紫色的丝绒,上面躺着一小撮淡金色的丝线。
丝线极细,在从窗户透入的晨光中,流转着细密如鱼鳞般的光泽,美得令人窒息。
沈清弦呼吸微微一滞。这光泽……与西山那几条变异蚕吐出的丝线有七八分相似,但更纯粹,更耀眼。
“这是……”她抬眼看向贾文。
“金鳞蚕丝。”贾文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真正的金鳞蚕丝,不是那些西域流传的残次品,而是西南古寨世代培育的珍品。王妃是识货之人,应当看得出这成色。”
沈清弦没有伸手去碰,只是静静看着。她体内的灵蕴露传来一阵轻微的波动,不是排斥,而是一种……类似共鸣的奇异感觉。这丝线中蕴含的“生机”,比西山那些变异蚕丝要浓郁得多。
“确实是好东西。”她缓缓开口,“贾先生的东家,手笔不小。”
贾文笑道:“东家说了,只要王妃肯合作,不仅‘醉仙蕈’、‘幻梦幽兰’的秘方双手奉上,连活蚕种都能给王妃送来。这金鳞蚕丝,就当是见面礼。”
沈清弦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脑中飞快盘算。对方抛出这么大的诱饵,所图必然不小。金鳞蚕丝、秘方、活蚕种……每一样都是无价之宝,对方就这么轻易许诺?
“贵东家如此大方,不知想要什么回报?”她放下茶杯,目光直视贾文,“总不会只是银子吧?”
贾文搓了搓手指,压低声音:“王妃爽快,那在下也不绕弯子了。东家想要三样东西:第一,晚晴姑娘研究的‘定神古方’,需与东家共享;第二,安王府名下的商路,需为东家的某些……特殊货物,提供便利;第三……”
他顿了顿,观察着沈清弦的神色:“王妃需在适当的时候,为东家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
沈清弦心中冷笑。果然,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不仅要技术、要渠道,还要攀附太后这条线。胃口不小。
“贾先生说笑了。”她神色不变,“晚晴的研究尚在雏形,不值一提。安王府的商路都是正经生意,做不来‘特殊货物’。至于太后娘娘面前……我一个内宅妇人,哪敢妄议朝事?”
贾文似乎早有预料,也不着急,只是将那木匣又往前推了推:“王妃不必急着答复。这金鳞蚕丝,王妃先带回去,让懂行的人瞧瞧。三日后,还是这个时辰,还是这个地方,在下等王妃的答复。”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与上次类似的木牌,放在桌上:“这是新的信物。三日后,凭此物相认。”
沈清弦看着那木牌,又看了看木匣中的金鳞蚕丝。她确实需要这丝线——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为了验证西山的培育方向是否正确。但若收了,就等于欠了对方一个人情。
“这礼太重,我不敢收。”她最终摇头。
贾文却道:“王妃不必多虑,这只是东家的一点心意,无论合作成与不成,这丝线都送给王妃了。东家还说……”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清弦,“王妃若真对金鳞蚕丝感兴趣,西南古寨那边,还有更完整的培育记录,甚至……有能让蚕丝光泽更胜一筹的‘秘法’。只要王妃肯点头,这些都不是问题。”
秘法?沈清弦心中一动。能让蚕丝光泽更胜一筹的秘法……难道就是姜堰推测的那种特殊“引子”?
她沉吟片刻,终是示意顾青收下木匣和木牌:“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三日后,我给贾先生答复。”
“好,在下恭候佳音。”贾文起身,拱手告辞。
待贾文离开,沈清弦立刻示意顾青检查木匣和木牌。顾青用银针一一试过,又凑近细闻,摇头:“无毒,也无异味。但这木牌……”
他将木牌递给沈清弦。沈清弦接过,指尖抚过上面的蛇形图案。这次,体内灵蕴露传来的不再是那种被窥探的不适感,而是一种更清晰的警示——这木牌本身没问题,但上面的图案,似乎蕴藏着某种……“标记”?
“收好,带回府让墨羽仔细查验。”她将木牌递回顾青,“特别是这图案,看看有没有什么特殊含义。”
“是。”
回府的马车上,沈清弦闭目沉思。贾文今日的态度比上次更急迫,抛出的诱饵也更诱人。金鳞蚕丝、秘方、活蚕种、培育记录、秘法……对方像是将她研究的一切都摸透了,然后精准地投下她最想要的饵。
这不对劲。
她忽然睁开眼:“顾青,派人去西山,让晚晴和姜老立刻来一趟王府。带上他们那几条变异蚕吐的丝线样本。”
“是。”
回到王府,萧执已经在二门处等候。见沈清弦安然归来,他明显松了口气,但看到她手中捧着的木匣,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是……”
“回书房说。”沈清弦低声道。
书房内,屏退左右。沈清弦将今日会面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又打开木匣,露出里面的金鳞蚕丝。
萧执拈起一丝,对着光细看,脸色渐渐凝重:“这成色……确实比西山那些好得多。若真如对方所说,有活蚕种和培育记录,那价值不可估量。”
“所以我才觉得不对劲。”沈清弦沉声道,“这么珍贵的东西,对方说送就送,所求的却只是‘共享研究成果’、‘提供商路便利’、‘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执之,你不觉得这交易太不对等了吗?”
萧执点头:“除非……他们真正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那会是什么?”沈清弦蹙眉,“安王府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
两人沉默片刻,萧执忽然道:“你还记得柳氏中的那种异香吗?晚晴说,那香需要以鲜血为引才能彻底激发效力。如果……他们是想通过安王府的商路,运送更多类似的‘特殊货物’呢?或者,是想借太后之势,为他们在西南的某些勾当提供庇护?”
沈清弦心中一凛。若真如此,那对方的图谋就太可怕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周文砚的声音:“王爷,王妃,云舒姑娘有要紧事禀报。”
“让她进来。”
云舒快步走进来,手中拿着几页纸,脸色有些发白:“王妃,属下查到了。那个刘三……他昨日告假,说是去城外上香,但属下让人跟着,发现他根本没去寺庙,而是去了永兴坊那处小院附近,在巷口的茶摊坐了半个时辰。期间,有个戴着斗笠的男人在他对面坐了一会儿,两人没有说话,但刘三离开时,桌上多了个钱袋。”
沈清弦与萧执对视一眼。果然,内鬼开始行动了。
“那个戴斗笠的男人呢?”萧执问。
“跟丢了。”云舒低头,“那人很警惕,进了一条巷子后就不见了。但听风阁的人画了他的身形,与之前茶楼盯梢时见过的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有七八分相似。”
贾文?沈清弦心中一沉。所以,贾文不仅与她接触,还在暗中与安王府的内鬼接头?
“继续盯着刘三,但不要打草惊蛇。”萧执冷声道,“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云舒退下后,晚晴和姜堰也到了。两人风尘仆仆,显然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王妃,您找我们?”晚晴抹了把额上的汗。
沈清弦将木匣推过去:“你们看看这个。”
姜堰戴上特制的薄棉手套,小心翼翼地拈起一丝金鳞蚕丝,凑到灯下细看。只看了一眼,他就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光泽!这韧性!王妃,这是真正的金鳞蚕丝,比咱们西山那些强了不止一筹!”
晚晴也凑过来看,眼中满是惊叹:“姜爷爷,您看这丝线表面的纹理,真的像鱼鳞一样细密均匀。咱们那些变异蚕丝,虽然也有光泽,但纹理要粗糙得多。”
沈清弦将贾文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道:“你们觉得,对方说的‘秘法’,能让蚕丝光泽更胜一筹,可能是什么?”
姜堰沉吟良久,缓缓道:“王妃,蚕丝的光泽,与蚕的品种、桑叶的品质、饲养环境都有关。但若真有什么‘秘法’能让光泽突飞猛进……老夫只想到两种可能:一是用了某种特殊的药物喂养,二是……用了血祭之类的邪术。”
血祭?沈清弦心中一寒。她想起晚晴之前说的,那种异香需要以鲜血为引。
“西南某些古寨,确实有以血养蚕的传说。”晚晴低声道,“外公留下的游记里提过,说是用少女的指尖血喂养蚕宝宝,能让蚕丝泛出金光。但那是邪术,伤天害理,早就被禁了。”
书房内一时寂静。烛火跳动,将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良久,沈清弦开口:“姜老,晚晴,你们把这丝线带回去,仔细研究,看看能不能找出培育的方法。但记住,任何涉及邪术的手段,一律不准碰。咱们要的是堂堂正正的技术,不是那些歪门邪道。”
“是。”两人郑重应下。
待众人退下,书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窗外,夜色已深,秋风吹得窗棂作响。
萧执将沈清弦揽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清弦,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沈清弦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轻声道:“浑水才好摸鱼。执之,我觉得……咱们快摸到那条大鱼的尾巴了。”
她抬起手,腕间的袖弩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左腕上是太后赏的白玉镯,温润如水;右腕上是萧执送的袖弩,锋芒暗藏。
一柔一刚,一明一暗。
沈清弦眼中闪过资本女王算计时的锐利光芒。三日后之约,她已有了新的打算。
毕竟,在饵与钩的游戏里,从来都是——愿者上钩。而她,从不是那条轻易咬钩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