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回应的狂喜，像投进池塘的石子，涟漪漾开一圈，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生活没有因为那串来自远方的“嘀嗒”声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围墙依然要一寸寸的加固，日渐稀少的粮食配额让每个人的胃袋在半夜都隐隐作痛，巡逻队带回来的消息总是好坏参半——西边的感染者似乎开始往更远处迁徙，但南面又发现了野狼帮新的活动痕迹。
唯一不同的，是黄昏时分工具间里传出的敲击声，不再仅仅是一种固执的仪式。每一次“嗒嗒”声的响起，都带着一种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期盼：也许今天，耳机里会再次传来回应。
老周成了整个基地最准时的人。每天太阳西沉，血月尚未完全显露狰狞面目时，他跛着脚，一步步挪进工具间。那条伤腿走路时向外撇着，鞋底摩擦地面发出拖沓的沙沙声。他会先检查电瓶的电量——红漆写的数字又往下掉了一格，吴工说最多还能撑半个月。然后戴上耳机，监听那个频率。
大部分时候，只有噪音。
永恒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沙沙声，像潮水拍打着意识的堤岸。偶尔会有一些不规律的脉冲或啸叫，那是辐射云扰动或者远处尚未完全停摆的电子设备发出的干扰。老周需要在这片混沌的海洋里，分辨出那个特定的、人为的节奏。
他很有耐心。眯着眼，花白的眉毛微微蹙着，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看着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点，仿佛这样就能从虚空里捞出想要的声音。有时一听就是一个小时，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工具间里只剩下仪表盘上几颗小灯泡发出的、鬼火般的微光。
第七天黄昏时，回应来了。
不是完整的信息，只是一串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确认码。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老周却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坐直身体，手指死死按着耳机，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立刻敲击手键回应，确认接收。
对方又发来一串更短的信号，然后，彻底消失了。
老周没有马上摘下耳机。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又坐了将近二十分钟。直到确定对方不会再出现，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摸索着在摊开的本子上记录。
本子是从学校废墟找来的练习簿，纸质粗劣，边缘卷曲。他用铅笔，写得很慢，很用力。记录的内容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简单的符号代表日期和时间，更复杂的点划组合是电码内容。
苏浅夏后来看过那个本子。最新的几页，记录的信号内容依然零碎且模糊，大致能拼凑出一些信息：对方自称“昆仑站”，位置不详，但似乎也处于“困难”之中；他们询问基地的“确切坐标”和“防御能力”；最后一次联络，他们提到“正在尝试建立稳定通道”。
“昆仑站……”苏浅夏咀嚼着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像地名，更像某种代号。是军方残余？是科研前哨？还是另一个大型幸存者据点给自己起的名字？
没有答案。
“他们在试探。”林征看着那些记录，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问坐标，问防御，是想评估我们的价值，还是想确定我们是否构成威胁？”
“或者，两者都有。”苏浅夏说。末世之中，信任是比干净水更稀缺的资源。任何接触都伴随着风险。
“下次联络是什么时候？”林征问老周。
老周摇摇头：“……他们……不定时……但……约了……几个……固定窗口……明天……日落前后……有一个。”
“明天到时候，我在这里。”林征说。
第二天黄昏，林征、苏浅夏、吴工，还有王小铁，都聚在了狭窄的工具间里。空间本就逼仄，挤进五个人更显局促。空气闷热，混杂着汗味、机油味和陈旧纸张的味道。没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台丑陋的发报机和老周戴着的耳机上。
约定的时间一分一秒临近。
血月的光芒透过墙上裂缝，在水泥地上投下扭曲的红影。外面传来窝棚区孩子们收工的喧闹，锅碗碰撞的叮当，这些熟悉的声音此刻显得格外遥远。
时间到了。
老周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那条伤腿稍微舒服些，然后屏息凝神。工具间里落针可闻，只有电瓶微弱的嗡鸣和几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五分钟。十分钟。
耳机里，只有噪音。
林征的眉头越皱越紧。王小铁忍不住换了个重心，脚底摩擦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立刻引来吴工一个警告的眼神。
十五分钟过去了。
希望像指缝里的沙，一点点漏掉。就在林征准备开口说“今天可能不会有了”的时候，老周猛地抬起手，示意噤声。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专注、甚至有些痛苦的神情，耳朵紧紧压着耳机，仿佛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塞进那个小小的耳罩里。
终于来了。。
非常的微弱，比上次更断续，像垂死之人的脉搏。但确实是那个节奏。
老周迅速抓起铅笔，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点，划，停顿，再点……他的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信号很短，不到二十秒就结束了。
老周又等了片刻，确认没有后续，才缓缓摘下耳机，额头上已经是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把本子推到桌子中央。
记录的符号比上次更少，更破碎。
林征和苏浅夏俯身去看。吴工也凑过来，老花镜几乎贴到纸面上。
“……昆仑站……呼叫……”老周的声音干涩，他指着第一串符号，“……他们……情况……恶化……需要……药品……清单……”
下面是一串用特定代码表示的药品名称。盘尼西林、吗啡、血浆、广谱抗生素……都是最紧缺的物资，基地自己的库存也寥寥无几。
“……作为交换……”老周的手指移到下一行，“……他们提供……‘地图’……和……‘安全通道’信息……”
“地图？”林征追问，“什么地图？”
“……未标记的……物资点……和……感染盲区……”老周吃力地翻译着，“安全通道……指……他们掌握的……几条……相对安全的……联络路线……”
信息换物资。很公平，也很残酷的交易。对方显然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否则不会用如此珍贵的情报来换取药品。
“能确认他们的位置吗？哪怕大概方向？”苏浅夏问。
老周摇头：“……信号……太弱……飘忽不定……只能确定……不在……附近……可能……在很远的地方……”
一个遥远的、不知真假的“昆仑站”，用一份无法验证的“地图”和“通道”信息，换取他们急需救命的药品。
风险是显而易见的。药品送出去，可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情报拿回来，可能是精心编制的陷阱。
但……万一是真的呢？一份详尽的、未标记的物资点地图，几条相对安全的通道信息，对基地未来的生存和发展，价值可能远超那点药品。
更重要的是，这可能是他们与外界建立的、第一份实质性的联系。拒绝，就等于掐断了这根刚刚接上的、脆弱的线。
林征直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其实只能迈出两三步，就得转身。他的目光扫过墙上贴着的、已经模糊破损的旧城区地图，扫过角落里堆着的、等待修理的破损工具，最后落在老周记录的那页纸上。
“回复他们。”他下了决心，“药品我们可以提供一部分，但需要分期。第一批，用盘尼西林和部分抗生素交换‘地图’中距离我们最近的两个物资点坐标，以及一条通道的验证信息。如果他们同意，约定下次联络时间，发送加密坐标。”
老周点点头，重新戴上耳机，开始敲击手键。
嗒嗒——嗒嗒嗒——嗒嗒——
单调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承载的不再是单纯的问候，而是关乎生存的、冰冷的谈判。
信号发出去后，又是漫长的等待。
这一次，回应来得很快。似乎对方也一直在线等待。
老周听着，记录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最后，他摘下耳机，看向林征。
“……他们……同意了……”他说，“……但要求……第一批药品……必须在……五天内……送到……指定地点……一个……中转站……”
“中转站在哪儿？”
老周报出了一个坐标。苏浅夏立刻在大脑中的地图上定位——那是一个废弃的国道服务区，距离基地大约三十公里，位于西北方向，途中要穿过一大片开阔的农田区和两个早已沦为死城的小镇。
“他们的人会在那里接应？”林征问。
“……不。”老周摇头，“……把药品……放在……服务区加油站……第三台加油机……下面的……检修井里……他们……自取……”
单向交接，不见面。最大程度降低风险，也最大程度增加了不确定性——你无法确认取走药品的是不是“昆仑站”的人，甚至无法确认药品是否真的被取走。
“告诉他们，我们需要接收‘地图’和通道信息的确认方式。”林征说，“以及，如何验证信息的真伪。”
老周再次发报。
这一次，对方的回复很简短。
老周翻译：“……信息……会加密发送……到……这个频率……验证……靠……你们自己……去……看……”
很直白，也很冷酷。情报给你，真假你自己去探。末世里，没有信誉担保，只有实力验证。
交易，就在这简陋的工具间里，通过断断续续的电波，达成了。
没有握手，没有契约，只有无形的电波承载着彼此的试探与算计。
老周关闭了发报机。电瓶的嗡鸣声停止了，工具间陷入一片突然的、令人不适的寂静。仪表盘上的小灯泡逐一熄灭，最后只剩下窗外血月投进来的、那一点暗红色的光，勉强勾勒出几个人沉默的轮廓。
吴工叹了口气，第一个开口：“盘尼西林……库存只有十二支，是留着重伤员救命用的。”
“先挪出六支。”林征说，“抗生素也是。用其他替代药品补上库存的缺额，能拖一阵是一阵。”
“谁去送？”王小铁问。他的伤腿基本好了，此刻站得笔直。
“我带人去。”林征没有犹豫，“五个人，轻装的，快去快回。苏顾问留下，协调基地。”
苏浅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她知道林征的决定是对的，他是最好的指挥者，也理应承担最危险的任务。
“我去准备药品和装备。”王小铁说着，转身要走。
“等等。”林征叫住他，目光落在老周身上，“周叔，继续监听。有任何异常，任何来自那个频率的动静，立刻报告。”
老周郑重地点头，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黄铜手键，冰凉的触感似乎能让他保持清醒。
众人陆续离开工具间，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只有老周还留在里面，他没有开灯，就坐在逐渐浓稠的黑暗里，看着那台冰冷的机器。
窗外的血月，又升高了一些，光芒透过破洞，恰好落在那本摊开的记录本上。纸上那些由点和划组成的密码，在暗红色的光晕里，仿佛有了生命，在无声地述说着远方另一群人的挣扎、算计，以及……或许是同样渺茫的希望。
这次联络，带来了“回声”。
但这回声，并非免费的馈赠。
它标好了价格，需要用珍贵的药品和战士的冒险去支付。
而他们，甚至无法确定，支付之后，收到的会是一张指引生路的地图，还是另一张通往更深处陷阱的邀请函。
老周慢慢伸出手，关上了记录本。
黑暗彻底吞没了那些密码。
也吞没了工具间里，老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