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的命令像最后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让整个前沿指挥所彻底进入了某种混乱而有序的最终状态。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疯狂地旋转着,进行着最后的清理、打包和登车准备。
苏浅夏将自己实验室里最后一批核心数据硬盘封存好,交给负责运输的队员,看着他们像捧着易碎品一样,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搬上指定的运输车。她环顾这个待了数月的地方,仪器大多已经被拆走,只剩下空荡荡的桌子和墙上残留的一些图表痕迹,显得格外冷清。
她自己的行李简单得可怜,几件换洗衣物,那台加密卫星电话,还有那张被她摩挲了无数次的全家福。她将照片小心地塞进贴身的口袋,拉上背包拉链,这就算准备好了。
按照撤离序列,她和王教授等核心科研人员被安排在第一批,跟随大部分设备和样本,乘坐重型运输车前往港口,登上前来接应的“雪龙3号”破冰船。
运输车队在基地外排成了长龙,引擎轰鸣,喷出的白气在严寒中凝成一片雾墙。人们沉默地排队登车,脸上看不到即将回家的喜悦,只有疲惫和一种深深的茫然。离开这里,等待他们的也不是春暖花开,而是同样严峻、甚至更加未知的未来。
苏浅夏找到了自己的车次,正准备上车,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回头望去,基地主建筑那银灰色的轮廓在惨淡的天光下静静矗立,曾经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地方,此刻正迅速变得死寂。一种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让她脱离了登车的队伍。
她朝着指挥中心的方向走去。
指挥中心比她想象中空得更彻底。大部分屏幕已经熄灭,线缆凌乱地垂落在地上,只有中央区域还亮着几盏灯,映照着几个依旧忙碌的身影。
林征就在那里。他站在那张巨大的、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指挥台前,终端上显示着最后的撤离进度和人员名单。他正在和“山猫”以及几位负责断后的军官交代着什么,语速很快,神色冷峻。
“……确保所有数据存储设备完全格式化,物理销毁不能留下任何恢复的可能。”
“能源舱剩余燃料导入自毁程序,设定在最后人员撤离后四十八小时启动。”
“外围警戒哨收缩,重点监控港口区域,防止任何意外干扰登船……”
他的命令一条条下达,确保这个曾经耗费了无数心血建立的基地,不会在离开后留下一丝一毫有价值的痕迹,也不会成为任何潜在敌人的跳板。
苏浅夏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站在最核心、最危险的位置,承担着最重的责任,直到最后一刻。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林征抬起头,看到了门口的苏浅夏。他愣了一下,随即对“山猫”等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去执行。
“山猫”经过苏浅夏身边时,冲她咧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你懂的”的意味,然后大步离开。
指挥中心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怎么还没走?”林征看着她,眉头微蹙,“第一批运输车马上就要出发了。”
苏浅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走了进去,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你呢?你什么时候走?”
林征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空荡的指挥中心,语气平淡:“我是总指挥,自然是最后一批。”
最后一批。这意味着他要等到所有人都安全登船,要处理完所有首尾,要独自面对这座基地彻底死寂的时刻,要承担最大的风险。
“我等你。”苏浅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林征怔住了,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别胡闹。你的序列是第一批,这是命令。”
“我的核心数据和样本已经运走了。我本人,暂时不属于‘高价值优先转移资产’。”苏浅夏固执地看着他,搬出了他曾经说过的话,“而且,我的模型对最后阶段的气象和海冰预测还有微调作用,留在指挥中心能提供更及时的判断。”
她找的理由冠冕堂皇,但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不仅仅是出于工作需要。
林征看着她倔强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种他从未在其他下属眼中看到过的……某种坚定。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随你。”他转过身,继续看向终端屏幕,语气听不出喜怒,“但别妨碍工作。”
这算是默许了。苏浅夏心里一松,立刻走到旁边一台还在运行的终端前,假装忙碌地调取着气象数据,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那个挺拔而孤独的背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广播里不断传来各批次人员登车、出发的消息。基地里的人越来越少,脚步声越来越稀疏,那种空旷死寂的感觉越来越浓。
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细密的雪沫开始飘洒,寒风透过已经不再严密的门缝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座即将被遗弃的基地奏响挽歌。
苏浅夏看着林征站在指挥台前的身影,在越来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他就像一头守护着领地的头狼,在所有族人都撤离后,独自巡视着这片即将不属于自己的土地。
终于,当最后一支负责销毁工作的断后小队也发来“任务完成,正在撤离”的报告后,整个前沿指挥所,除了他们两人,就只剩下风声了。
林征关闭了指挥台上最后几面屏幕。整个指挥中心,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应急出口微弱的绿色指示灯,提供着一点可怜的光源。
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黑暗中,苏浅夏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这几个月来的压力、疲惫、以及此刻复杂的情绪,似乎在这一刻,才稍稍泄露出一丝痕迹。
苏浅夏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默默地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站在这片承载了太多记忆和重量的黑暗里。
过了好一会儿,林征才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和黑暗中带着回响:“走吧。”
他率先迈步,走向出口。苏浅夏紧跟在他身后。
通道里一片狼藉,丢弃的文件、损坏的零件随处可见。他们沉默地穿过一条条熟悉的通道,经过已经空无一人的实验室、宿舍、食堂……每一个地方,都仿佛还残留着往日的喧嚣和温度。
走到基地主出口的气闸门时,林征停下脚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片深邃的、死寂的黑暗。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卸下重担的释然,有付出心血后的不舍,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完全达成目标的遗憾。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气闸门的开启按钮。
外面,风雪扑面而来。最后一辆等候他们的装甲运输车,亮着昏黄的灯光,像暴风雪中唯一的灯塔。
林征护着苏浅夏,顶着风雪,快步走向运输车。拉开车门,将她先推了上去,然后自己才利落地翻身进入。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那座正在死去的基地。
车内,除了司机,就只有他们两人。
引擎轰鸣,车辆缓缓启动,沿着来时路,驶向远方港口的方向。
两人都没有说话。苏浅夏透过布满冰霜的车窗,看着那座银灰色的基地在风雪中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中。
她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林征。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紧蹙的眉头和依旧紧绷的下颌线,显示他并未真正放松。
苏浅夏悄悄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冰,指节因为长期握笔和操作设备而有些粗糙。
林征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也没有抽回手。
车内,只有引擎的轰鸣和风雪的呼啸。
他们就这样,一个假装沉睡,一个默默陪伴,在这撤离的最后旅程里,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传递着彼此才能懂的慰藉与力量。
他们是最后离开的人。
带走了火种,留下了足迹,也带走了这片冰原上,一段永不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