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看着女儿“幡然悔悟”的表态,心中那丝疑虑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虽激起片刻涟漪,但很快便被长久期盼终见曙光的巨大欣慰所淹没。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立刻开始着手安排苏念进入自家旗下的“明远中医院”实习。不仅如此,他坚持要亲自带教,仿佛要将过去错失的时光和毕生积累的学识,压缩成一剂猛药,一夜之间灌入爱女的脑中,急切地盼望着她能迅速成长,接过苏家医术传承的重担。
“念念,爸爸的书房,以后你随时可以进来。这些脉案,这些古籍,都是无价之宝啊!”苏明远抚摸着书房里那一排排泛黄的古籍,眼神灼热,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他甚至在脑海中已经勾勒出女儿身着白大褂,沉稳持重地为病人诊脉,将苏家医术发扬光大的未来图景。
养母叶知秋对此更是举双手赞成,她的激动甚至超过了苏念本人,带着一种近乎补偿性的狂热。女儿幼时走失的创伤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让她将所有的母爱、愧疚与不安都倾注在苏念身上,演化成一种病态的满足与掌控。苏念愿意学医,留在家里,继承家业,这在她看来,是女儿彻底融入这个家庭、永远不会再离开的保证,给予她一种扭曲而坚实的安全感。她拉着苏念的手,未语泪先流,眼眶迅速泛红,声音哽咽:“念念,我的好念念,真是长大了,懂事了!妈妈太高兴了!学医是辛苦,枯燥,但有你爸爸亲自教你,他是国手名家,肯定没问题的。你要是累了、倦了,千万别勉强自己,就跟妈妈说,妈妈给你炖燕窝,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咱们慢慢来,不着急啊……” 言语间的溺爱如同温暖的沼泽,让苏念深陷其中,却从未想过她是否真正愿意或有能力走出这片舒适区。
于是,在父亲殷切期望与母亲无底线宠溺的共同推动下,苏念的“从医之路”就此仓促启程。然而,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注定步履蹒跚,方向偏离。
“明远中医院”那特有的消毒水与数十种中药材混合的气息,对苏念来说,并非悬壶济世的庄严,而是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怪味。诊室里,病人们或痛苦呻吟,或低声哀叹,那弥漫着的焦虑与脆弱气息,让她心烦意乱,只想逃离。她根本静不下心去阅读那些密密麻麻、记载着病症变化的病历,更遑论去细细体会父亲口中那玄妙的“脉象”——什么浮、沉、迟、数,在她指下不过是或快或慢的跳动;舌苔的厚薄腻滑,在她看来也只是或干净或肮脏的区别。当苏明远屏息凝神,试图引导她感受病人体内气血运行的奥秘时,她的思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反复盘算的是:周聿深此刻是在开会还是在手术?自己昨天发的那条精心修饰的朋友圈他有没有点赞?要不要借口咨询健康问题,给他发条信息?
“念念,专注!心要静,神要凝。脉象是医者与病人沟通的桥梁,指尖之下,关乎生死,你要用心去感受。”苏明远压下心中的一丝不耐,第无数次出声提醒,语气依旧保持着耐心。
“哦哦,感觉到了,爸,”苏念猛地回神,敷衍地用手指虚搭在病人的腕上,实际上指尖轻浮,根本未曾用心体会脉管的搏动,“是不是……跳得有点快?像受了惊吓?”她胡乱套用着一个听起来可能相关的术语。
苏明远无奈地暗自摇头,亲自将手指搭上,凝神片刻,沉声道:“非是惊悸之数。此乃弦细之象,如按琴弦,细弱无力,主肝郁气滞,血行不畅。你再沉下心,好好体会一下。”他看向女儿,目光中带着希冀。
苏念嘴上忙不迭地答应:“嗯嗯,弦细,肝郁气滞,我记住了,爸。”然而心里却嗤之以鼻,觉得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枯燥无比,远不如研究最新款的名牌包或者琢磨如何偶遇周聿深来得有趣。
她所谓的“努力”,全然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舞台是父亲目光所及之处,观众也只有苏明远一人。为了快速达成“惊艳周聿深”这个终极目的,她采取了一种极其功利的学习方式——死记硬背几个听起来高深莫测的方剂名称,如“犀角地黄汤”、“安宫牛黄丸”,以及几个常用于保健的穴位,如足三里、三阴交,全然不顾其背后深刻的医理、复杂的配伍禁忌和严格的辨证论治原则。她甚至异想天开,缠着叶知秋,非要一套“配得上苏家传承”的金针和由顶级和田玉打造的刮痧板,仿佛拥有了这些华贵闪耀的工具,就能凭空获得深厚的医术底蕴,瞬间奠定她“天才女医”的地位。
“妈,你看电视里那些神医,用的工具都不一样!我也要最好的!这样才能显出我们苏家的派头嘛!”苏念摇晃着叶知秋的胳膊,撒娇道。
叶知秋自然是有求必应,不仅立刻订购了价值不菲的全套工具,还不住地向苏明远夸赞:“明远,你看咱们念念,还没学出名堂,这大医生的气派先出来了!这金针多衬她!” 苏明远看着那套在灯光下闪烁着昂贵光芒却华而不实的工具,再对比女儿那浮于表面、毫无真才实学的“用功”,眉头越皱越紧,心中的失望如同初冬的寒露,一点点凝结,日益沉重。
远在国外的两个儿子很快也通过家族群和越洋电话得知了妹妹“立志学医”的消息。
大儿子苏瑾言,作为一名在顶尖医学院从事研究的西医博士,思维严谨,崇尚实证。他深知医学之路,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都充满了艰辛与挑战,需要系统性的知识构建、海量的阅读记忆以及长期枯燥的临床实践。他直接给父亲打了电话,语气理性而克制:“爸,念念的性格您不是最了解吗?她从小就好高骛远,缺乏耐心和恒心。医学殿堂门槛极高,绝非一时兴起就能登堂入室。我担心她这只是三分钟热度,最终半途而废,不仅浪费了您的心血,更会让您感到失望和伤心。” 他的担忧客观而清醒,句句在理。然而,此刻的苏明远正沉浸在“女儿回头”的喜悦中,这份理性的声音无法动摇他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决心,更无法穿透由叶知秋的溺爱和苏念的敷衍共同构筑的那层“其乐融融、前途光明”的假象。
小儿子苏瑾行的反应则与兄长截然相反。身为一名活跃在国际律所的青年律师,他性格外向跳脱,洞察人心却在自己的小妹妹面前毫无原则,是个十足的“妹控”。他直接在热闹的家庭群里刷屏:“哇塞!我妹要当苏女神医了?!太酷了吧!这以后哥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背痛可就全指望你了!@念念 想学就学,不想学咱就回家,哥养你!爸,您也别太严格了,念念开心健康才是第一位的,谁敢逼我妹我跟谁急!” 他完全无视了医学本身具有的严肃性和高风险性,纯粹是无条件地支持苏念本人,无论她做什么决定,在他眼里都是可爱又正确的。他甚至偷偷给苏念的私人账户转了一笔数额可观的红包,备注写着“给未来苏神医的初始赞助费,买糖吃,别太累!” 这种毫无原则的宠溺和鼓励,如同给苏念本就浮躁的心态火上浇油,让她更加觉得自己的选择无比正确,即便敷衍了事也无伤大雅。
苏念就这样被包裹在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殷切期望、母亲毫无底线的物质溺爱、兄长理性却遥远隔阂的担忧以及弟弟盲目而无条件的支持之中,开始了她在中医院的日常“表演”。
她会在父亲带领查房时,勉强装出认真听讲、虚心好学的样子,偶尔提出一两个提前背好的、看似专业实则空洞的问题,博取苏明远短暂的欣慰。然而,一旦苏明远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立刻原形毕露,对身边那些兢兢业业的助理医师和实习生颐指气使,将自己份内的病历记录、药材整理、资料查询等杂事全部推诿出去,语气傲慢:“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没看见我在思考重要的病理问题?” 随后,她便寻个安静的角落,锁上休息室的门,沉浸于手机世界里,刷着周聿深可能更新的任何一条社交动态,仔细分析他照片的背景、点赞的对象,试图从中拼凑出他生活的轨迹。
她偶尔也会被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冲动驱使,进行危险的“突发奇想”。有一次,她趁着诊室暂时无人,竟不顾一旁助理医师的再三劝阻,模仿着父亲平时诊病的气度,给一位衣着朴素、明显是外感风寒的老人诊脉。她依稀记得某个方剂里有“清热”二字,觉得听起来很“厉害”,便不顾病人明显的恶寒、发热无汗、舌苔薄白的风寒表征,提笔就要开出那张以寒凉着称的清热方子。助理医师吓得脸色发白,连忙阻止:“苏小姐,这不行!这位老先生是风寒表实证,需要用辛温解表的方子,您这方子太寒凉,会引邪入里的!”
“你懂什么?我爸爸就是这么教的!”苏念不悦地呵斥,正要坚持,万幸苏明远因故折返,恰好撞见这一幕。他一个箭步上前,夺过处方笺只看了一眼,瞬间勃然变色,额头上青筋暴起,那是后怕与愤怒交织的极致表现。
“胡闹!简直是胡闹!”苏明远的声音因震怒而颤抖,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对女儿发了雷霆之怒,“辨证不清,寒热不分!病人明明风寒束表,正气抗邪于外,你竟用如此大寒之剂!你这是治病救人,还是雪上加霜,甚至谋财害命?!中医的根基在于辨证论治,望闻问切缺一不可!你连这最基本的都抛之脑后,还敢妄自开方?!”
苏念被父亲这前所未有的怒吼彻底吓住了,愣在原地。随即,无边的委屈和羞愤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淹没了最初那一丝微弱的后怕。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在医术不精的情况下贸然行事有多么危险,只觉得父亲在这么多“外人”面前毫不留情地斥责她,让她颜面尽失,精心维持的“聪慧好学”形象轰然倒塌。她更恐惧的是,万一这事传出去,被周聿深知道,他会如何看待自己?一个愚蠢、冲动、被父亲训斥的失败者?这个念头让她心如刀绞。
“我……我再也不学了!”她带着哭腔喊出一句,狠狠推开上前想安慰她的助理医师,哭着冲出了诊室,一路狂奔离开医院,跳上跑车,径直驶向市中心最奢华的商场,试图用疯狂购物来发泄心中的怨气和挫败感。
叶知秋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赶到商场找到女儿。看着苏念哭肿的双眼和扔了满地的购物袋,她心疼得如同刀割,一边将女儿搂在怀里柔声安慰:“乖念念,不哭了,是爸爸不对,爸爸太凶了……”一边忍不住在当晚私下埋怨丈夫:“明远,不是我说你,你对孩子也太凶了!念念还小,刚接触这些,犯错是难免的,你好好说不行吗?非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吼她?你看把孩子委屈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我心疼死了!学医慢慢来嘛,何必操之过急?”
苏明远看着哭倒在妻子怀里、脸上毫无反省之色只有愤懑不平的女儿,又看看一旁只会和稀泥、一味偏袒溺爱的妻子,一股深切的无力感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意识到,自己倾注心血的教导,在女儿眼中或许不及一个奢侈品的包,在妻子看来不如女儿一滴眼泪重要。那份关于苏家医术传承的焦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更加尖锐和沉重,如同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而苏念,在经过这次被她视为“奇耻大辱”的挫折后,对学医的厌恶和抗拒更深了一层。医院的环境、中药的气味、病人的痛苦,都让她更加烦躁。但她并未放弃那个“通过掌握高超医术来匹配周聿深”的虚幻幻想,只是变得更加急功近利,更加渴望能找到一条传说中的“捷径”——或许是一本失传的秘籍,或许是一位隐世的高人,能让她醍醐灌顶,瞬间“医术大成”,从而惊艳父亲,更关键的是,能让她有足够的底气,站在周聿深面前,让他刮目相看。这条始于扭曲动机、行于敷衍表演、陷于家庭矛盾的从医之路,在最初的混乱与冲突之后,前方等待着她的,是更深的歧途与必然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