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三人离开后,客房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激动与微微的尴尬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林晚靠在床头,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脸色比刚才更显苍白。周聿深没有出声,只是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她手边,然后重新坐下,保持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默。
他懂得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那不是简单的认亲团圆,而是一场关于自我认同的剧烈地震。二十年的生命根基被瞬间撼动,换作任何人,都需要时间去重建内心的秩序。
良久,林晚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京都灰蓝色的天空,与记忆中江南水乡的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截然不同。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周先生,我想回杏林巷。”
那里有她熟悉的药香,有她亲手擦拭的桌椅,有养父留下的医书,有属于“林晚”这个身份的一切。那里才是她能呼吸、能思考的地方。
周聿深没有丝毫意外,他点了点头:“好,我送你回去。”
他没有劝她留在苏家这个“更好”的环境里,这份理解和尊重,让林晚冰凉的心底渗入一丝暖意。
* * *
与苏家人告别的过程,比林晚预想的要简单,却也更加沉重。苏父苏母亲眼见到了她的疲惫与恍惚,纵然有万般不舍与担忧,也无法强行挽留,只是反复叮嘱她要好好休息,常联系。苏明远将一张私人名片塞进她手里,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任何时候,任何事,打这个电话。”
车子平稳地驶离苏家那气派却令人压抑的大宅,穿过繁华的都市,逐渐驶向那条安静、甚至有些陈旧的老巷。当“杏林堂”那块古朴的木匾映入眼帘时,林晚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
推开诊室的木门,熟悉的、混合着草药清苦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如同最温柔的安抚,将她紧紧包裹。窗明几净,药柜井然有序,林父的照片依旧摆在诊桌一角,带着慈和而严谨的目光注视着她。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踏实。
她需要这片空间,需要这里的宁静,来消化那场过于汹涌的“亲情海啸”。
而另一边,苏家宅邸内,气氛却并未因林晚的离开而平静。
叶知秋回到卧室,便再也支撑不住,伏在丈夫苏明远肩上低声啜泣起来:“明远,她不肯认我们……她叫我们苏教授,苏夫人……她是我们的囡囡啊!”失而复得的狂喜之后,是女儿近在咫尺却仿若远在天涯的刺痛,那声疏离的“苏夫人”像一根针,扎得她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苏明远拍着妻子的背,心情同样沉重复杂。商场沉浮多年,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今日却也数次失控落泪。他理解林晚的彷徨,但内心深处那份迟到了二十年的父爱,却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宣泄和寄托的出口。“给她点时间,知秋。孩子说得对,二十年,不是小事。她心里装着另一个家,这说明林家夫妇是真心待她好,我们应该感激。”
话虽如此,但他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苏老夫人毕竟历经风雨,比儿子儿媳要沉得住气。她坐在客厅的黄花梨木椅上,端着茶盏,却久久没有喝一口。喜悦过后,一种更深沉的顾虑浮上心头。她看着眼睛红肿的儿子儿媳,缓缓开口:“晚晚回来了,这是天大的喜事。但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凭什么认定她就是苏晚?仅凭那块玉,和梅花胎记?”
叶知秋猛地抬起头:“妈!那玉是您当年亲自去寺里求来,给囡囡戴上的,天下仅此一块!还有那胎记,位置、形状,跟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她就是我们的女儿!”
“我信,我的眼睛和我的心都告诉我,她就是我的孙女儿。”苏老夫人语气沉稳,“但是,知秋,明远,苏家不是普通人家。认回流落在外二十年的血脉,这是家族大事。将来,她要入族谱,要继承她该有的那一份。仅凭我们‘认为’和‘感觉’,够吗?族里的人会怎么看?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会不会有人质疑晚晚的身份,甚至中伤她是别有用心之人派来的?”
苏老夫人一番话,像一盆冷水,让苏明远和叶知秋激动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
是啊,豪门望族,树大招风。一块玉,一个胎记,固然是强有力的证据,但在某些人眼里,或许仍是不够“科学”,不够“铁证如山”。他们承受不起任何“万一”的风险。万一……万一只是巧合呢?万一这背后有什么他们尚未察觉的隐情呢?此刻的爱女心切,若是到头来发现是一场空,那种打击将比从未找到更加残酷。
空欢喜一场——这五个字,像魔咒一样萦绕在三人心头。
苏明远沉吟片刻,眼神恢复了商人的锐利和冷静:“妈,您说得对。感情归感情,程序归程序。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更是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晚晚,需要一个最确凿无疑的证明。”他看向妻子,“知秋,我们必须和晚晚做一个亲子鉴定。”
叶知秋脸色白了白,做鉴定,意味着对这份失而复得的亲情的一种“检验”,这让她情感上有些难以接受,觉得是对女儿的一种伤害和质疑。但理智又告诉她,婆婆和丈夫的考虑是正确的。她挣扎了片刻,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只是……只是怕伤了孩子的心。她本来就不肯亲近我们,我们再提出做鉴定,她会不会觉得我们不信任她,把她推得更远?”
苏老夫人叹了口气:“所以,时机和方式很重要。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太过生硬。等孩子情绪稳定一些,我们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跟她说。我相信,晚晚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她会理解的。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她将来在苏家的名正言顺。”
一个需要科学来最终确认血脉,却又害怕伤害这份脆弱亲情的计划,在苏家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