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周聿深面沉如水,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周母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带着后怕的尖锐:“是苏念!她竟然……她竟然送这种东西给妈!她安的是什么心?!我们周家哪里对不起她,她要下这种毒手!”她转向周聿深,语气激动,“老周,这件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找苏家问个清楚!”
周父虽然同样愤怒,但相较于妻子的激动,他尚存一丝理智,眉头紧锁,沉声道:“先别急着下定论。苏念那孩子……我们也是看着长大的,她或许骄纵了些,但直接害人性命……这……”他有些难以相信。
“知人知面不知心!为了达到目的,有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周母反驳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妈刚才差点就……一想到这个,我这心里就跟刀绞似的!”
林晚看着激愤的周母和沉默但戾气深重的周聿深,知道他们此刻都被“谋害”的念头占据了心神。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冷静地插话道:“伯父,伯母,周先生,请先听我说。”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激动的周母和周身冷冽的周聿深都暂时压下情绪,看向她。
林晚目光平和,缓缓分析道:“我认为,苏念小姐故意用此香谋害奶奶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
“晚晚,你怎么还替她说话?”周母不解。
“我不是替她说话,而是基于事实和常理判断。”林晚解释道,“首先,马郁兰并非剧毒之物,它作为一种香料和草药,在西方运用也很广泛,确实有安神助眠的效果。其降压和舒缓心脉的作用,对于身体健康、心火旺盛的年轻人而言,不仅无害,反而有益。苏念小姐并不精通药性,更未必清楚奶奶具体的心脉虚弱程度以及正在服用的药物。她可能只是单纯觉得这是名贵、有效的安神香,便拿来孝敬奶奶。”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次,若真是蓄意谋害,方法有很多,选择一种起效缓慢、变量众多且极易被追溯来源的方式,并不明智。这更像是一种……无知的过失。”
周聿深紧抿着唇,眼中的戾气未散,但理智告诉他,林晚的分析更有道理。苏念或许愚蠢、偏执,但直接、冒险地谋杀周家老夫人,她未必有这个胆量和必要。他冷声道:“即便无知,也其心可诛!送与老人家的东西,不查明效用,便是失责!”
“这一点我同意。”林晚点头,“无论有心无意,她送了不该送的东西,差点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这是事实,苏家必须对此有一个明确的交代和态度。但是,”她话锋一转,看向周聿深和周父周母,“正因可能是无心之失,而苏家与周家是世交,若我们直接将此事定性为‘谋害’,不仅会让两家关系彻底破裂,再无转圜余地,传出去对周、苏两家的声誉也都是打击。苏伯父刚才负气离去,一方面是因诊断被推翻面上无光,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知道香与苏念有关,心中又惊又怒,一时难以面对。”
周父闻言,深深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疲惫和复杂的神色:“林晚说得对啊。老苏这人,医术是高的,就是太好面子,刚愎自用了些。今天被晚晚当众……他这脸上肯定挂不住。但要说他和苏念合谋害妈,我绝不相信。多年的交情了……为了小辈可能的无知过失,闹到撕破脸,让九泉之下的老爷子们寒心,实在不值。”
周母也渐渐冷静下来,虽然依旧心疼后怕,但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她拉住林晚的手:“好孩子,还是你清醒。刚才伯母是气昏头了。那……依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林晚沉吟片刻,道:“当务之急,是照顾好奶奶,确保她不再接触此香,后续我会为她制定温通心阳、调和气血的方子慢慢调理。至于苏家那边……”她看向周聿深,“需要有人去沟通,阐明利害,但不是兴师问罪。重点在于让他们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及苏伯父诊断失误可能带来的后果。毕竟,奶奶的身体安康,才是最重要的。”
周聿深沉默良久,周身慑人的戾气慢慢收敛,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他深深看了林晚一眼,目光中带着欣赏与感激。在她最专业的领域,她冷静、敏锐、果决;而在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时,她又展现出超越年龄的通透与周全。她并非懦弱退让,而是站在一个更全局、更理性的角度思考问题。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稳,“这件事,我来处理。妈,您和爸先陪着奶奶,安抚好她老人家。林晚,”他转向她,“奶奶后续的调理,就拜托你了。今天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下,我让司机送你回去,或者就在这里休息。”
“我留下来再观察一下奶奶的情况吧。”林晚轻声道。
周聿深点头:“好。”他安排佣人带林晚去客房稍作休息,又叮嘱父母一番,便转身走向书房。他需要冷静地思考,如何与苏家进行这场必然不会愉快的沟通。
与此同时,苏家宅邸。
苏明远一回到家,便将书房里的一个乾隆年间的青花瓷瓶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他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嘴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他怒吼道,“一个黄毛丫头,竟敢当众质疑我的诊断!让我颜面扫地!周家……周聿深那小子,竟然如此纵容她!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苏念跟在后面,吓得大气不敢出,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等到苏明远发泄稍歇,她才怯生生地递上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问:“爸,您消消气。那个林晚,她……她真的治好了周奶奶?”
这话无疑是在火上浇油。苏明远猛地瞪向她,眼神凌厉:“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觉得我错了?!”
“不不不,我当然相信爸爸!”苏念连忙摆手,“我只是奇怪,她用了什么方法?难道真是那香的问题?”她心里也七上八下,那香确实是她送的,当时只听说有很好的安神效果,便托人买了来,哪里懂什么马郁兰,什么心脉虚弱。
“哼!歪门邪道!”苏明远冷哼一声,但语气已不似先前那般绝对自信。他行医多年,并非完全固步自封之人,冷静下来回想,周老夫人醒转后的那句“闷得心慌”,确实与中风闭证的典型症状有出入。而且,林晚施针时那沉稳老练的手法,也绝非寻常年轻医生能有。难道……自己真的疏忽了?真的被那香气的外因所迷惑,而忽略了内里更深层的虚实夹杂?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一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承认自己诊断错误,尤其还是在一个晚辈面前,这比杀了他还难受。可若是坚持己见,万一周老夫人后续情况反复,或者林晚的判断被更多事实证明是正确的,那他苏明远一辈子的声誉,恐怕真要毁于一旦。
正当他心绪烦乱之际,书房的门被敲响了。管家在外面恭敬地道:“老爷,周家少爷来了,说想见您。”
苏明远和苏念都是一愣。周聿深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是为了兴师问罪那香的事情?
苏明远脸色变了变,强自镇定道:“让他到客厅等我。”
客厅里,周聿深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让随后赶来的苏念感到一阵心悸。
“聿深哥……”苏念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周聿深没有看她,目光直接落在从书房走出来的苏明远身上,微微颔首:“苏伯伯。”
苏明远板着脸,走到主位坐下,语气生硬:“聿深,你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如果是为今天在家里的不愉快,那就不必多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周聿深并未动气,自行在客座坐下,语气平静无波:“苏伯伯,我此来,并非为了争执对错。首先,感谢您今日及时前去为奶奶诊治。”
他这先礼后兵的态度,让苏明远有些意外,脸色稍缓,但依旧端着架子:“分内之事。只可惜,有人不领情。”
周聿深仿佛没听到他的讽刺,继续道:“其次,是关于那香料的事情。经查证,那混合了马郁兰的安神香,确实是苏念送给奶奶的。”
苏念脸色瞬间煞白,急声道:“聿深哥!我……我不知道那香有问题!我只是听说它安神效果很好,想让奶奶睡得好些!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副楚楚可怜、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
周聿深这才将目光转向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内心,看清她话里的真假。“你不知道马郁兰对心脉虚弱、血压偏低的老人有抑制心阳、加剧风险的作用?”
“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啊!”苏念哭得更凶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聿深哥,你相信我,我就是一片好心,我怎么可能害奶奶呢?奶奶对我那么好……”她求助似的看向父亲。
苏明远眉头紧锁。他了解自己的女儿,骄纵任性是有,但若说存心害人,尤其还是害一直疼爱她的周奶奶,他相信她没这个胆子。看来,真如林晚所料,是无心之失。但这过失,险些酿成大祸!
“念念确实不懂药理。”苏明远沉声开口,算是为女儿做了辩解,但语气并不轻松,“此事,是她疏忽了。回头我会让她亲自去给周老夫人赔罪。”
“赔罪是小事。”周聿深语气转冷,“苏伯伯,若非林晚及时发现香有问题,坚持通风、行针,按照您‘油尽灯枯’、‘准备后事’的诊断,我奶奶现在,可能已经因为所谓的‘自然衰亡’而含恨九泉了!”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明远的心上。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是啊,如果当时周家听信了他的话,放弃了救治,那后果……他简直不敢想象!那就不只是误诊,而是……间接害命!
周聿深看着他骤变的脸色,知道话已起效,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苏伯伯,您是长辈,是医学界的泰斗,周家一向敬重您。与苏家的世交之谊,我爷爷,我父亲、包括我,也都十分看重。正因如此,我希望此事,能让我们双方都引以为戒。”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苏明远和苏念:“于苏念,日后行事,需得更谨慎周全,尤其是关乎长辈健康,切莫想当然。于苏伯伯您……”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医学之道,博大精深,永无止境。有时,或许也需要放下成见,听听不同的声音。林晚的医术和为人,我周聿深,以性命担保。”
说完,他不再多言,微微欠身:“夜深了,不便打扰。奶奶那边还需静养,苏伯伯的心意,我会代为转达。告辞。”
周聿深离开后,苏家客厅陷入一片死寂。
苏念还在低声啜泣,心中充满了后怕、委屈,以及对林晚更深的嫉恨。她没想到自己好心送个礼,竟然差点闯下大祸,更让周聿深对她如此冷漠。
苏明远则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岁。周聿深最后那几句话,虽然留了情面,但字字诛心。他行医数十载,积累的名声和骄傲,在今天被彻底动摇。他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他错了,错得离谱。不仅诊断错了,而且因为自己的固执和面子,险些铸成大错。而纠正他错误的,正是他之前百般看不起的那个“黄毛丫头”。
那种挫败感和羞愧感,几乎将他淹没。他挥了挥手,让苏念先回房,自己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客厅里,对着满地瓷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和反思。
周家老宅。
林晚仔细为周奶奶再次诊了脉,确认脉象趋于平稳,又看着老人喝了小半碗参须麦冬炖的安神汤,睡容安稳后,才真正松了口气。
她轻轻退出房间,掩上门,转身却看到周聿深不知何时已回来,正靠在走廊的墙壁上,静静地等着她。廊下柔和的灯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某种沉静而温暖的东西。
“都处理好了?”林晚轻声问。
“嗯。”周聿深走上前,他们走向露台。“跟他们讲清楚了。苏念是无心之失,但过错属实。苏伯伯……他需要时间消化。”
夜风微凉,带着庭院中草木的清新气息。天上繁星点点,与城市的灯火交相辉映。
“今天,真的谢谢你。”周聿深转过身,面对着她,目光专注而深邃,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不仅救了奶奶,也点醒了我。在面对亲近的人和事时,愤怒有时会蒙蔽理智。你的冷静和周全,避免了一场不必要的纷争。”
林晚抬头看着他,他眼中的信任和情感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让她心中暖流涌动。她摇了摇头:“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而且,你也一直在我身边,支持我。” 无论是在医馆面对挑衅,还是今天面对权威的质疑,他的身影总是坚定地立在她身旁,为她挡去风雨。
周聿深伸手,轻轻将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指尖温热,动作轻柔。“以后,也会一直在。”他低沉的声音如同承诺,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