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城的冬日虽无雪,却湿冷刺骨,风裹着潮气往骨缝里钻。陈廷翰每日清晨去医馆,总要裹紧那件旧棉袍,那是婉清生前为他缝制的,领口与袖口已磨出毛边,棉絮也有些板结,却仍是他最常穿的衣物。
这日清晨,他刚把棉袍搭在椅背上准备坐诊,程松韵便抱着个木盒走进诊室。木盒里铺着软布,放着针线、新棉絮与一块同色的粗棉布。“昨日路过医馆,见您棉袍袖口磨破了,” 她把木盒放在诊桌旁,指尖轻轻拂过棉袍的毛边,“我带了些棉絮与布料,若您不嫌弃,我趁午间空闲,帮您补一补。”
陈廷翰看着她手中的针线,针尾系着的棉线是婉清生前常用的青灰色,心中微动,点了点头:“有劳你了。”
午间歇诊时,程松韵便在诊室的小桌旁补棉袍。她拆袖口时动作极轻,怕扯坏旧布;填新棉絮时,特意选了蓬松的新棉,一点点铺匀,比旧棉絮厚了半分,是怕他冬日穿得单薄;缝补时用的是细密的回针,针脚藏在布纹里,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补到领口时,她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小块兰草纹的细布,悄悄缝在领口内侧,贴着脖颈的地方,细布柔软,能挡住磨人的毛边,还带着淡淡的兰草香。
待陈廷翰午后回到诊室,棉袍已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椅上。他拿起棉袍穿上,领口处的细布贴着皮肤,暖软不硌人,新棉絮裹着身子,潮气仿佛都被挡在了外面。他摸向领口内侧,指尖触到兰草纹的布面,忽然想起程松韵布艺坊后院的兰草,想来这布是她特意织的。
傍晚时分,黄子枫提着个食盒来医馆。食盒里是一盅当归羊肉汤,汤面上浮着几粒红枣,还冒着热气。“听苏婉说您最近总咳嗽,” 她把汤盅放在温炉上保温,“这汤炖了两个时辰,当归是滇南新采的,羊肉去了筋膜,您喝了能暖一暖身子,免得寒咳加重。”
陈廷翰揭开汤盅,香气扑面而来,羊肉炖得软烂,入口即化。他喝到一半,才发现汤里的当归片都切得极薄,还去了须根,是怕他吃到药渣影响口感;红枣也都去核切成了两半,熬得入味,却不粘牙。喝着热汤,身上的寒气渐渐散了,他看向窗外,黄子枫已提着空食盒离开,背影消失在巷口的暮色里。
婉清留下的红木梳妆盒,陈廷翰一直放在书房的案头,里面装着她的书信与那枚暹罗国的蓝宝石。近来他总觉盒盖有些松,开合时会发出轻微的响声,却一直没来得及修缮。
这日他从医馆回到书房,刚推开房门,便见黄子枫蹲在案旁,手里拿着小刨子与木胶,正仔细打磨梳妆盒的盒盖。梳妆盒旁放着块细布,上面摆着拆开的铜合页与几颗新铜钉。“昨日帮您整理书房时,见盒盖合页松了,” 她放下刨子,用细布擦去盒盖上的木屑,“我从家里带了木胶与新铜钉,想着帮您修一修,以后开合也方便些。”
陈廷翰走近细看,盒盖的松处已用木胶粘牢,新铜钉比旧钉粗了半分,钉帽打磨得光滑;盒身的木纹上,黄子枫还用细砂纸轻轻磨过,去除了之前的划痕;盒内的软布有些磨损,她特意换了块新的素色软布,铺得平平整整,婉清的书信与蓝宝石放在上面,更显妥帖。
“盒盖内侧我贴了层薄绒,” 黄子枫指着盒盖内侧,“以后您放书信时,不会磨到纸页。” 陈廷翰伸手摸了摸,薄绒柔软,贴着盒盖内侧,刚好护住书信的边角。他想起婉清生前总说,这梳妆盒要好好保存,以后留给他们的孩子,如今黄子枫这般细致修缮,倒像是懂了这份旧物里的念想。
修缮完后,黄子枫把梳妆盒放回案头,又从怀中取出一小罐蜂蜡,用棉布蘸着,轻轻涂在盒身的木纹上,蜂蜡能防潮,还能让木纹更显温润。“以后您若觉得盒身干燥,便用棉布蘸点蜂蜡擦一擦,” 她把蜂蜡罐放在盒旁,“这样梳妆盒能保存得更久些。”
年关将至,南宁城的市集渐渐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在备年货,医馆却依旧忙碌。陈廷翰这几日为了诊治病患,常常忙到深夜,连饭都顾不上吃,更别说备年货了。
腊月廿八那日清晨,陈廷翰刚到医馆,便见前厅的桌上摆着两个食盒。黄子枫正从第一个食盒里拿出年糕、腊肉与腊肠,摆在盘里。“明日便是除夕了,” 她把一盘桂花年糕放在他面前,“我做了些年货,您带回书房,夜里忙完了,蒸块年糕垫垫肚子。”
陈廷翰拿起一块年糕,温热的,带着桂花的甜香。年糕是切成小块的,刚好一口一个 ,是怕他夜里吃时麻烦;腊肉与腊肠都切去了肥腻的边角,用棉线捆成小束,方便他蒸食。
这时程松韵也提着个布包走来,布包里是两双新做的棉鞋与一幅春联。“这棉鞋是用新棉花做的,鞋底纳了千层底,” 她把棉鞋放在椅旁,鞋码刚好是陈廷翰的尺寸,“您冬日在书房走动,穿棉鞋能暖些脚。春联是我托人写的,字是婉清姑娘生前喜欢的楷书,您若不嫌弃,除夕那日贴在书房门上。”
陈廷翰拿起春联,上联是 “岁岁平安”,下联是 “年年顺遂”,横批是 “安康”,字迹端正,果然是婉清偏爱的字体。他摸了摸棉鞋的鞋底,针脚密密麻麻,纳得紧实,走在地上定不打滑。想来程松韵纳鞋底时,定是费了不少功夫。
除夕那日,医馆早早歇诊。陈廷翰回到书房,刚把春联贴上,黄子枫便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饺子,饺子馅是他喜欢的白菜猪肉馅,还煮了两个荷包蛋;程松韵则送来一盏灯笼,灯笼上画着兰草与百合,是她亲手画的,点亮后,暖黄的光映着兰草纹,满室温馨。
两人没多留,放下东西便离开。陈廷翰坐在书房里,吃着热饺子,看着灯笼里跳动的火光,手边放着年糕与棉鞋,忽然觉得这年关,也不再那么孤单。窗外的鞭炮声响起,他拿起婉清的书信,轻声道:“婉清,今年有子枫与松韵陪着,我很好,你放心。”
日子就这样在细微的陪伴里慢慢流淌,黄子枫的热汤与年糕,程松韵的棉鞋与灯笼,像冬日里的暖阳,春日里的细雨,悄无声息地落在陈廷翰的生活里,没有刻意的讨好,没有张扬的表白,却让他在思念婉清的岁月里,总能感受到妥帖的温暖,岁岁年年,从未缺席。
春分过后,婉清医馆后园的药圃一片生机,当归抽了新叶,百合冒了嫩芽,连婉清生前种下的几株薄荷,也爬满了石缝。陈廷翰总爱在清晨去药圃除草,指尖拂过药材的叶片时,总会想起婉清曾说 “春采芽、夏摘叶,药材才养人”,语气里的温柔,仿佛还在耳边。
这日他刚蹲下身拔草,便见黄子枫提着竹篮站在药圃门口,篮沿挂着块素色布巾,里面裹着两个青瓷碗。“听苏婉说您今日要采薄荷,” 她把竹篮放在田埂上,伸手帮他拂去肩上的草屑,“我煮了些薄荷水,放了点滇南的蜂蜜,您采累了就喝一碗,解解乏。”
陈廷翰接过青瓷碗,薄荷水清凉甘甜,带着刚采的薄荷清香,碗底沉着几粒去了芯的莲子,是怕他喝得太急,呛到喉咙。竹篮里还放着两块芝麻糕,用油纸包着,纸角折得整齐,糕体切得小巧,刚好能一口吃下。“这糕是用新磨的芝麻做的,” 黄子枫蹲在他身边,帮着整理采好的薄荷,“您若饿了,垫垫肚子正好,不会耽误采药材。”
采到正午,阳光渐烈,陈廷翰正想把薄荷装进竹篓,程松韵忽然提着个竹编的晾架走来。晾架分了三层,每层都铺着细棉布,棉布上绣着极小的兰草纹,是她前几日特意编的。“薄荷采得鲜,晾得透才好用,” 她把晾架放在药圃的树荫下,伸手调整晾架的角度,让阳光刚好能照到,又不会晒得太烈,“这晾架分层晾,薄荷不会压坏,药效也散不了。”
陈廷翰看着她把薄荷均匀铺在细棉布上,动作轻缓,像是怕碰坏了叶片。晾架的边角用细麻绳缠了圈,避免竹刺勾到棉布;架脚还垫了块木板,防止晾架陷进泥土里。他忽然想起,婉清生前也爱用分层的晾架晾薄荷,程松韵许是从苏婉口中听来的,才做了这样合心意的物件。
傍晚收薄荷时,黄子枫已把煮好的薄荷粥放在药圃旁的石桌上。粥里加了些碎杏仁,熬得软糯,入口有薄荷的清凉,又有杏仁的醇香。程松韵则拿来个细陶罐,罐口裹着棉布,用来装晾干的薄荷,棉布能防潮,还能让薄荷的香气慢慢散开。两人没多留,只帮着把薄荷装罐,便提着空竹篮离开,留下石桌上的粥碗,在暮色里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