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钩,悬于飞檐,给秦府连绵的屋瓦镀上一层凄冷的银边。
余尘站在秦府西墙外的柳树阴影里,一身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抬头望着那轮残月,心中默算着时辰。戌时三刻,秦岳应已离府赴宴,他们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夜风掠过树梢,带来远处街市的微弱喧嚣,更衬得此处的寂静。余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杂念一一摒除。今夜的行动关乎太多人的性命,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余尘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
“来了。”
萧煜同样一身玄衣,却掩不住挺拔身姿。他手中提着两柄长剑,将其中一柄递给余尘:“你的‘惊鸿’,我让人重新淬了刃。剑鞘也换了新的,旧的那个太过显眼。”
余尘接过,剑入手沉静,新换的黑色鲨皮剑鞘朴实无华,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这把名剑的特征。他轻轻抽剑出鞘半寸,寒光乍现,映亮他沉静的双眼。
“多谢。”他简短道,目光重新凝望着高墙内的楼阁,“秦府守卫每半炷香巡逻一次,书房在东院,需过三道门廊。第一道有两条恶犬,我已备好迷药。”
萧煜挑眉:“你如何得知如此详细?”
“三日来,我扮作送书商人,已摸清秦府布局。”余尘语气平淡,“秦岳好古,我以一批伪造的宋版书为饵,得以进入外院。那两条犬喜食肉脯,我在喂食时已让它们熟悉我的气味。”
萧煜低笑:“不愧是余尘,做事总是滴水不漏。难怪父亲生前常夸你是‘算无遗策’。”
听到萧老将军的名字,余尘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恢复平静。他轻声道:“时候到了。”
两条黑影如烟般掠过墙头,悄无声息地落入院内。
秦府书房独踞一院,四周古木参天,将月光剪得细碎。二人借树影遮掩,迅速接近那栋二层小楼。楼门紧闭,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余尘自怀中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锁簧应声而开。
“大理寺的万能钥?”萧煜轻声问。
“前朝巧匠墨翟子的作品,比大理寺的那些精致得多。”余尘推开门,一股陈年墨香与书卷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内,四壁皆书,直抵穹顶。月光从高窗斜射而入,照亮浮尘,如同金粉悬空。中央一张紫檀大案,案上文房四宝井然,一侧置一古琴,琴弦已断两根。靠墙处,博古架上并非寻常珍玩,而是各式金石碑帖、青铜器皿,在昏暗中泛着幽光。
萧煜环顾四周,轻声道:“好一个雅致的虎穴。秦岳这老贼,表面装得清高雅致,背地里却干着通敌卖国的勾当。”
余尘不语,缓步沿墙而行,手指轻抚过书架边缘。他停在一排巨大的书架前,这书架与其他不同,架上并非书籍,而是整齐陈列着各种金石拓片,以细绳系挂,如同帘幕。
“就是这里。”余尘道。
萧煜上前,只见书架侧面刻着一行小字:“金石有声,不扣不鸣。”
“何意?”
余尘目光移向房间角落的一套编钟。那编钟不大,共七枚,悬于红木架上,形制古朴,似是宋代遗物。
“金石账册...原来如此。”余尘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秦岳不仅藏物于密室,更以音律为锁。”
他走至编钟前,凝神细看。钟身刻有极细的音律名称,若非仔细辨认,几不可见。
“这是宋代雅乐的七音: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余尘轻声道,“须以正确顺序击之,错一音则触发机关。”
萧煜握紧剑柄:“你可有把握?”
余尘闭目片刻,脑中飞速回忆着与秦岳数次交谈中偶然提及的音律喜好,以及那本被秦岳珍藏的《古乐经解》中的只言片语。
“秦岳崇尚周礼,独爱雅乐中的‘清商调’,他曾说‘商音凄厉,如秋风扫叶,最是醒神’。”余尘睁开眼,手指轻抚七枚编钟,“清商调以商音为主,但起始音却是...”
他的手指停在第三枚编钟上:“太簇。”
指尖轻弹,编钟发出清越声响,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
余尘侧耳倾听,片刻后点头:“音准无误。”
接着,他依次敲击第五、一、四、七、二、六枚编钟。每一声都清越悠长,在夜色中交织成一段古朴而略显凄清的旋律。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金石书架发出一声轻响,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
就在此时,萧煜耳尖微动,脸色骤变:“小心!”
他猛地将余尘推向一侧,几乎同时,密室内射出数支短箭,箭头发黑,显是淬了剧毒。萧煜长剑出鞘,剑光如练,精准地格开箭矢。剑锋与箭簇碰撞,发出尖锐刺耳的金石裂帛之音,在寂静中久久回荡。
余尘背靠书架,呼吸微促:“多谢。”
萧煜收剑,目光凝重:“秦岳果然老奸巨猾,即便破解音律,仍有后手。你跟在我身后,小心行事。”
密室入口漆黑,仿佛巨兽张口。二人对视一眼,萧煜率先持剑而入,余尘随后。
密室不大,四壁皆是石墙,墙上嵌着烛台。萧煜点燃火折,烛光摇曳,照亮了室内景象。
室内并无寻常密室中的箱笼柜架,而是陈列着各式金石碑帖、青铜器皿,每一件都标注着小字,排列整齐,宛如一个小型金石馆。
余尘走近一方汉白玉石碑,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乍看是常见的碑文,细看却发现内容诡异:
“甲子年三月初七,收西山铁矿,付白银五千,除碍事者三,沉于洛河。”
“乙丑年八月十二,盐引之事泄,王御史阻,病故于宅。”
“丙寅年冬月廿一,北漠客至,赠赤金百两,良马二十,许边关商道。”
余尘手指轻抚过冰冷的石刻,一字一句读着,脸色越来越沉。
“这些都是秦岳历年来的罪证。”他低声道,声音中压抑着愤怒,“他将每一笔肮脏交易都刻在金石之上,以为不朽。看这‘除碍事者三’,指的是三年前失踪的那三位矿工首领;‘王御史病故’,实则是被毒杀;而这些北漠客...”
萧煜环顾四周,剑眉紧锁:“果真如你所说,是一本金石账册。但通敌证据在何处?”
余尘沿着一排排金石查看,这些罪证按时间排列,从二十年前秦岳任地方官开始,直到最近。越往后,罪行越重,涉及金额越大,牵扯人命越多。
在一尊青铜鼎前,余尘停住脚步。这鼎造型古朴,三足两耳,鼎身刻满铭文,内容却是与北漠往来的记录。
“...丁卯年元月十五,北漠使者密至,许以边关布防图,换战马千匹,铁器无数...”
余尘读到这里,呼吸一滞:“就是这里。”
萧煜快步上前,细读鼎上文字,面色愈发凝重:“这老贼,竟真敢通敌卖国。这一桩桩一件件,足够他满门抄斩!”
余尘继续向下读,手指随着文字移动:“...边关布防图为副将赵德明所献,许以事成后擢升...”
“赵德明?”萧煜震惊,“他是萧家军旧部,如今驻守北疆的重要将领之一!父亲生前待他不薄,他怎能...”
余尘点头,神色严峻:“若此人为北漠内应,边关危矣。我们必须尽快将这些证据带出去,禀明圣上。”
二人沉默片刻,萧煜突然道:“必须将这尊鼎带出去。”
余尘摇头:“鼎太重,我们带不走。但可以拓下部分关键文字。”
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拓印工具——一小瓶特制墨汁、几张薄如蝉翼的拓印纸。在萧煜举着的烛光下,余尘迅速将纸覆在鼎身关键段落,轻拍上墨。
就在这时,密室入口处传来极轻微的机括声响。
萧煜猛地回头:“有人触动了外面的机关。”
余尘加快手中动作,小心翼翼地将拓印纸揭下,收入怀中。
“还不够,”他低声道,“我们需要找到更多证据,证明秦岳与北漠的勾结不止于此。”
二人分头在密室内搜寻。余尘触摸着冰冷的金石,解读着上面记录的罪恶;萧煜手持利剑,警惕地注视着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
在一方仿古金石碑帖前,余尘再次停住。这碑帖记录的是最近一次与北漠的交易,其中提到了一个代号“青鸟”的人物。
“...青鸟已入宫闱,大事可期...”
余尘心中一震。“青鸟”是谁?入宫闱意欲何为?他想起近日宫中选入的一批宫女,其中是否有秦岳安插的眼线?
他正欲细读,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这发现太过惊人,若秦岳已在宫中安插眼线,甚至可能是刺杀皇上的计划...
忽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覆上他的手背,用力一握。
余尘抬头,对上萧煜坚定的目光。
“无论如何,我与你一同面对。”萧煜低声道,声音沉稳如山,“就像当年在战场上,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判断。”
那一握,仿佛将某种力量传递过来,余尘的手不再颤抖。他点头,迅速将这一页碑文也拓印下来。
“这里还有更多。”萧煜指向另一侧的石碑,“记录的是军械走私的路线和时间。”
余尘快步过去,细读碑文,心中骇然。秦岳不仅泄露军情,还直接参与向北方走私军械,这些武器很可能已落入北漠军中,用来屠杀大渝将士。
“我们必须全部拓下来。”余尘展开更多拓印纸,“这些都是定罪的铁证。”
就在他们专注拓印之时,外面书房突然传来脚步声与人声。
“快!有人闯入书房!”
萧煜脸色一变:“被发现了。秦岳怎么会提前回府?”
余尘快速收起最后一张拓印纸:“定是那机关触发了警报。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二人冲出密室,只见书房外火把通明,数十名亲卫已将书房团团围住。为首一人,身着紫色官服,腰佩长剑,正是本该在宴席上的秦岳。
“不必徒劳了。”秦岳声音冷峻,“整栋小楼已被围困,插翅难逃。我早就怀疑有人会来查探书房,特设双重机关。编钟解对了,会开启密室;解错了,会触发弩箭;但无论如何,只要有人进入密室,外院的警铃就会响起。”
余尘与萧煜背靠背站立,手中长剑出鞘,映着窗外透入的火光。
秦岳缓步上前,目光扫过敞开的密室,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余公子,我待你不薄,何故做此等背信弃义之事?”秦岳声音平静,却透着刺骨寒意,“我赏识你的才华,邀你入府论道,你却趁机窥探我的私密?”
余尘直面秦岳,神色不变:“秦相国,你通敌卖国,罪证确凿,何必多言。你我所求不同,你求权倾朝野,我求问心无愧。”
秦岳冷笑:“就凭你们手中的几张拓印?出了这个门,谁人会信?朝中大半官员皆是我的门生故旧,皇上也不会轻易相信你们这些‘证据’。”
萧煜剑尖微抬:“秦岳,你祸国殃民,天理难容。我萧家满门忠烈,绝不会坐视你出卖大渝江山!”
秦岳目光转向萧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原来是萧小将军,难怪有如此胆识。可惜啊,萧家满门忠烈,今日又要多添一缕冤魂了。你以为皇上真的信任你们萧家?功高震主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他后退一步,挥手示意:“格杀勿论!不能让他们带走任何证据!”
亲卫们一拥而上。
萧煜长剑如龙,迎上前去,剑光闪处,已有三人倒地。他的剑法大开大合,气势磅礴,正是萧家祖传的“破军剑法”,每一招都蕴含着沙场征战的血勇。
余尘的剑法则更为轻灵,如惊鸿掠影,专攻敌人破绽。他的“惊鸿剑法”讲究以巧破力,在狭小的书房内尤为有效。
然而敌众我寡,二人虽武艺高强,却难敌源源不断的攻击。很快,他们被迫退至书房一角。
余尘肩头中了一刀,鲜血染红衣袖。萧煜挡在他身前,剑势更急,但自己也添了几处伤口。
“看来今日,我们要并肩赴死了。”萧煜喘息着笑道,眼中却无半分惧色,“能与余兄同年同月同日死,倒也不枉此生。”
余尘望着窗外越来越多的火把,心沉了下去。他们确实已陷入绝境,生还希望渺茫。他摸了摸怀中的拓印,这些用生命换来的证据,难道真要随着他们的死亡而永远埋没?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另一队人马正在接近。
秦岳脸色微变,厉声问道:“外面何事?”
一名亲卫匆忙入内禀报:“相国,外面来了一队禁军,说是奉旨巡查!”
余尘与萧煜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讶异与希望。
秦岳面色数变,最终咬牙道:“先将这两人拿下,藏于密室!”
亲卫们再度涌上,这一次攻势更加凶猛。萧煜挥剑挡开数人,对余尘低声道:“我拖住他们,你从后窗走!务必将证据带出去!”
余尘摇头:“同进同退。我若独自逃生,日后如何面对萧老将军在天之灵?”
“拓印必须送出去!”萧煜急道,“为天下计,不可都葬送于此!你还记得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吗?”
余尘尚在犹豫,萧煜已猛地将他向后推开,自己则迎向蜂拥而上的敌人。
就在这时,书房门轰然洞开,一队禁军冲入室内。为首将领环视全场,朗声道:“奉皇上密旨,查抄秦岳书房,所有人等不得妄动!”
秦岳脸色大变:“不可能!皇上怎会...”
禁军将领不理会他,目光落在余尘与萧煜身上:“二位可是余尘公子与萧煜将军?”
余尘与萧煜皆是一怔。
“正是。”余尘答道。
将领点头,取出一枚金牌:“奉旨接应二位,请随我等离开。”
秦岳怒极:“谁敢!这是我秦府私地,就算皇上也不能无故查抄!”
将领冷声道:“秦相国,边关副将赵德明已招供,您通敌卖国之事已败露。请相国配合调查。”
秦岳踉跄后退,面如死灰。
余尘与萧煜在禁军护卫下走出书房,夜空中的月色依然清冷,但空气中的杀气已散。
“皇上如何得知?”余尘低声问那将领。
将领微笑:“余公子三日前送入宫中的密信,皇上已亲眼看过。只是为免打草惊蛇,才定于今夜行动。皇上早已怀疑秦岳通敌,苦无实证。你们的行动,正好给了皇上收网的时机。”
余尘恍然,原来自己的每一步行动,早就在皇上掌控之中。他看向萧煜,两人眼中都有复杂的神色。
萧煜擦去剑上血迹,收剑入鞘:“今夜之后,朝堂将有一场大地震了。只是不知这地震,会波及多少无辜。”
余尘望向远方渐白的天际,轻声道:“但愿这场地震,能震醒这沉睡的王朝。大渝积弊已久,若非如此,秦岳之流又怎能猖獗至此?”
二人随着禁军走出秦府,身后是已被控制的秦岳及其党羽。那些记录着罪证的金石碑帖,也将成为朝堂上最有力的证物。
金石裂帛之声犹在耳畔,但黎明终将到来。
萧煜忽然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余尘:“这是我在密室里找到的,塞在石碑缝隙中。看样子是某位知情者留下的。”
余尘接过,那是一块素白绢布,上面用血写着几行小字:“青鸟为贵妃侍女翠珠,三日后皇寿宴上有变。”
余尘瞳孔骤缩,与萧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原来,他们的行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