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室的沙发铺着浅灰色的绒布,像被阳光晒过的云朵,带着种让人放松的柔软。林晚星陷在里面,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抱枕上的流苏,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橡树上——树干上有个鸟窝,早上来的时候,她看见老鸟正给雏鸟喂食。
“上次提到你母亲的小提琴,”张医生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后来……你再碰过它吗?”
林晚星的指尖顿了顿,指甲在流苏上掐出个浅浅的印子。“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过了很久才补充,“在阁楼里,偶尔会摸一摸。”
“摸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凉。”她的声音有点发飘,像隔着层雾,“琴身很凉,像……像结冰的湖。”
张医生在笔记本上写了些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你说过,那把琴是你母亲留下的,对你很重要。可现在提起它,你用了‘结冰’这个词。”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温和的探究,“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让你觉得连它都变得冰冷了?”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林晚星紧绷的神经。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我好像……把很多东西都弄丢了。”
“比如?”
“比如……拉琴的感觉。”她的声音开始发颤,“以前拿起琴弓,就知道该怎么拉,手指像有自己的想法。可现在……我连弦都不敢碰,怕拉出来的声音很难听,怕……怕像在哭。”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抱枕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赶紧别过脸,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像决堤的洪水。
“还有……我好像忘了怎么笑。”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在陆家,笑的时候要收着嘴角,不能露出牙齿;说话的时候要放低声音,不能让别人听见;连走路都要轻,像怕踩碎什么似的。有时候看着镜子,觉得里面的人很陌生,穿着别人选的衣服,说着别人想听的话,像个……像个提线木偶。”
张医生递给她一张纸巾,等她稍微平复了些,才轻声问:“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林晚星的目光飘向窗外,鸟窝里的雏鸟探出了脑袋,“从怀孕的时候吧。那时候他派人跟着我,说‘为了孩子安全’。我去画室,保镖就站在门口;我跟朋友打电话,他会问‘聊了什么’;有次我偷偷买了支新的小提琴弦,被他发现,当着我的面扔进了垃圾桶,说‘你现在的任务是生孩子,别想那些没用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生产那天,我疼得快晕过去,他还在开视频会议,说‘等我忙完就来’。孩子生下来,陆母抱着他们,说‘这才是陆家的根’,没人问我疼不疼。后来我想给孩子喂母乳,陆母说‘你的身体不行,不如用奶粉’;我想带他们晒晒太阳,她说‘会着凉’;我连给孩子起个小名的权利都没有,他们说‘陆家的孩子,名字要请大师算’。”
“有天夜里,我听见阁楼有小提琴声,以为是妈妈回来了,跑上去却什么都没有。”她笑了笑,眼泪却更凶了,“后来才知道,是我出现幻听了。医生,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连想拉首琴都做不到,连……连活着都觉得累。”
咨询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她压抑的哭声和窗外的风声。张医生看着她蜷缩在沙发里的样子,像只受伤的小兽,把所有的伤口都藏在柔软的皮毛下,直到此刻才敢露出一点血肉模糊的痕迹。
“林晚星,”张医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你不是没用,你只是太累了。长期的压力和情感忽视,让你的心理防线崩溃了。从诊断来看,你不只是产后抑郁,更像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那些被监控的恐惧,被否定的痛苦,被剥夺的权利,都成了留在你心里的伤口,一直在流血。”
林晚星抬起头,眼里满是茫然:“创伤?”
“嗯。”张医生点点头,“就像被刀割过的地方,即使结了疤,阴雨天还是会疼。你现在需要的,是先清理伤口,然后慢慢长出新的肉。这个过程会很难,但只要你愿意,一定可以好起来。”
“怎么好起来?”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微弱的期待,像黑暗里的一点星火。
“首先,要找回属于自己的权利。”张医生看着她的眼睛,“决定自己穿什么衣服,决定自己想说什么话,决定什么时候抱孩子,什么时候拉琴。这些本来就是你的权利,不需要别人批准。”
咨询结束时,夕阳正染红半边天。林晚星走出咨询室,看见陆寒枭的车停在路边。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车里,而是站在树下,手里拿着件她的外套,像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结束了?”他走过来,把外套递给她,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外面风大,披上吧。”
林晚星接过外套,没说话,只是往车的方向走。
“医生……跟你说什么了?”陆寒枭跟在她身后,声音有点紧张。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和疲惫的胡茬。“她说,我需要自己的权利。”
陆寒枭愣了愣,随即低下头,声音沙哑:“我知道。”
回到家,林晚星把自己关在阁楼里。她从琴盒里拿出那把旧小提琴,这一次,她没有只是抚摸,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架在肩上。琴身贴着锁骨,冰凉的触感里,竟慢慢透出点熟悉的温度。
楼下,陆寒枭坐在书房里,手里捏着张医生给他的咨询记录摘要。纸上的字迹很冷静,却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烙铁:“患者存在明显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表现为幻听、情绪麻木、自我认同混乱……长期处于被控制、被否定的环境中,导致其丧失基本的自我掌控感……建议家属给予绝对的空间自主权,避免任何形式的监视和评判……”
他一遍遍地看着,指尖在“被控制”“被否定”这几个字上反复摩挲,直到纸页边缘起了毛边。他想起她怀孕时偷偷抹眼泪的样子,想起她抱着孩子时躲闪的眼神,想起她在阁楼里对着空气说话的绝望——那些他曾以为是“矫情”“不懂事”的瞬间,原来都是她在向他求救。
“陆总,这是您要的文件。”秦风敲门进来,看到他通红的眼睛,吓了一跳。
“放着吧。”陆寒枭的声音很哑,“通知下去,明天开始,所有跟着林晚星的保镖都撤了;家里的监控,除了大门和婴儿房,全部拆除;另外,把城西那套带画室的公寓收拾出来,越快越好。”
秦风愣了愣:“公寓?您要搬过去吗?”
“不是我。”陆寒枭看着窗外阁楼的方向,那里亮着一盏灯,“是给她的。”
他知道,这远远不够。那些刻在她心里的伤痕,需要时间来抚平;那些被剥夺的权利,需要一点点归还。但他愿意等,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让她重新拿起琴弓,重新笑出声,重新……像个真正的“林晚星”那样活着。
阁楼里,林晚星终于轻轻拨动了琴弦。一声干涩的“铮”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吓了一跳,却没有停下,指尖在琴弦上慢慢移动,拼凑出支不成调的曲子。
窗外的月光落在琴身上,像母亲温柔的手,轻轻托着她的指尖。也许,找回自己的路很难,但至少此刻,她敢迈出第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