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将作监衙门内,一派奇异的景象。
往日里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打着哈欠出现的官员胥吏们,今日竟破天荒地到齐了。
他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脸上挂着相似的、看好戏的神情。
昨夜,新任苏少监的“效率革命”公文,已经传遍了京城相关的衙门,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笑谈。
“听说了吗?那位苏少监,要整顿咱们将作监。”
“呵呵,整顿?他以为这是青石县的泥腿子流民?京城的水,深着呢!”
“我听说,他夸下海口,要三日内修好御街?”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疯了吧!御街那段路,用最好的青石板,最熟练的工匠,从备料到铺设完毕,最快也要半个月!三天?他当自己是撒豆成兵的神仙?”
就在这片议论声中,苏云一袭青衫,准时踏入了将作监的正堂。
他身后,跟着福伯,以及十几个刚刚调来的青石县工头,个个儿身形精悍、眼神锐利。
“苏少监,早啊。”王普皮笑肉不笑地迎了上来。
他身后,一个面色倨傲、身形富态的官员,正是昨日“抱病”的将作监一把手,李监正。
李监正上下扫了苏云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
苏云全不在意,径直走到堂中,环视一圈。
“诸位同僚,想必都已看过本官昨日下发的公文。今日,御街修缮工程,正式开工。”
李监正终于开了金口,声音里满是官僚式的傲慢:
“苏少监,开工?工部的勘验文书下来了吗?三司的款项批下来了吗?采买石料的条子,走了流程吗?这些规矩,苏少监不会不懂吧?”
“哈哈哈……”堂内又是一阵哄笑。
这三板斧,是他们对付所有新官的利器。
一套流程走下来,没个十天半月,连块砖头都别想动。
苏云没有与他们辩驳,只是淡淡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堂:
“本官宣布,此次御街修缮,试铺一百丈。工期,三日。”
话音落下,满堂的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表情凝固在脸上。
三日?
他居然真的敢当众说出来!
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了比之前更猛烈的嘲讽。
“疯了,真是疯了!”
“一百丈!三天!这小子是不是昨晚没睡醒?”
李监正的脸上,那份倨傲已经变成了赤裸裸的鄙夷。
他正要开口,用祖宗之法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可苏云根本没给他机会。
“动手!”
一声令下,他身后那十几名青石县的工头,如猛虎出闸,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没有去管将作监的任何官吏,而是直奔衙门外的御街。
勘测、划线、清场……一切都有条不紊,效率高得令人咋舌。
紧接着,一辆辆早已等候在街角的马车被拉了过来,车上不是石料,而是一袋袋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灰色粉末。
正是水泥。
与此同时,福伯走到衙门口的布告栏前,将一张更大的告示贴了上去。
“招工!凡京城百姓,有力者,皆可来御街工地!三班轮换,昼夜不停!工钱,每日三百文,当晚结清!”
三百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
将作监的官定工钱,一天不过七八十文,还要被层层克扣。
苏云直接开出了三倍不止的价格,而且是日结!
消息一传开,半个时辰不到,御街工地外就围满了闻讯而来的京城流民和短工,一个个眼睛放光,争先恐后地报名。
“苏……苏大人!”
李监正彻底慌了,他几步冲到苏云面前,厉声喝道,
“你这是要干什么?私自招募工匠,绕开工部与将作监,你这是乱了朝廷的法度!”
王普也在一旁帮腔:
“是啊,苏少监,你这样搞,我们很难办啊。没有工部的批文,这材料不能用,没有三司的印信,这工钱也不能发啊!”
苏云终于正眼看向他们,从袖中慢条斯理地掏出两份文书。
他先展开第一份,送到李监正眼前。
“奉天子口谕,御街修缮,关乎国体,特事特办,便宜行事。一切所需,将作监与工部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天子口谕!
李监正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他想过苏云有圣眷,却没想过陛下会给他这样的特权!
苏云又将第二份文书递给王普。
“这是工部水部司沈存中沈郎中,连夜作出的新法营造技术报告。”
“其中详述了水泥的特性与工法,并附有成本核算。此报告已抄送工部尚书与三司使。”
“王少监若有疑问,可随时向沈郎中请教。”
沈存中?
王普手一抖,那份文书差点掉在地上。
沈存中是工部有名的技术狂人,他的报告,在技术层面上无人可以指摘。
苏云拿出这个,等于彻底堵死了他们从技术和流程上找茬的路。
更狠的是,苏云又命人将一份详尽的预算清单,与施工进度表,一同贴在了布告栏上。
“本次御街修缮一百丈,预计耗费水泥五百石,沙石若干,人工三千,总计款项一千二百贯,全部由皇家钱庄筹备处暂支。”
“欢迎京城父老,共同监督!”
公开预算!
公开进度!
接受百姓监督!
这几招下来,将作监的一众官员彻底傻眼了。
他们所有的借口,所有的潜规则,所有的手段,在这个年轻人的“阳谋”面前,被击得粉碎。
李监正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死死盯着苏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好一个苏少监!本官,等着看你三天后,如何收场!”
说罢,他拂袖而去。
其余官员也作鸟兽散,只留下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和苏云平静的背影。
第一天,在京城百姓好奇的围观中,旧的石板路被迅速撬起,地面被平整夯实,开始铺设简易的木质模具。
第二天,搅拌站开始运作。
灰色的水泥、沙子和石子在水的调和下,变成奇特的泥浆,被迅速填入模具中。
百姓们看不懂,只觉得新奇。
吕党的官员们则在暗中冷笑。
他们笃定,这种泥浆路,干了之后一踩就碎,必然是个天大的笑话。
是夜,月黑风高。
工地上依旧灯火通明,工人们换了一班,干劲丝毫不减。
忽然,几个黑影趁着巡逻队的间隙,鬼鬼祟祟地摸向堆放水泥的工棚,手中还提着水桶。
他们想用水,毁掉这些“神仙粉”!
然而,他们刚一靠近,几道更快的黑影便从暗处闪出,只听几声沉闷的击打声,那几个鬼祟的汉子便被捂住嘴巴,悄无声息地拖进了黑暗中。
整个过程,不到十息,工地上忙碌的工人们,竟无一人察觉。
次日天亮,工地的布告栏前,又多了一则告示。
“奉皇城司指挥使曹将军令:御街工程,乃陛下钦点,事关国本。”
“昨夜有宵小之辈,意图不轨,已被拿下。”
“即日起,凡在此地鬼祟逗留、意图破坏者,一律以‘动摇国本’之罪论处,由皇城司缇骑当场拿问,先斩后奏!”
告示之下,昨夜那几个被抓的汉子,被打了板子,浑身是血地绑在木桩上,嘴里塞着破布,呜呜作响。
这一下,整个京城都震动了!
谁也没想到,苏云的手段如此凌厉,不仅将事情捅到了皇城司,还直接扣上了“动摇国本”的惊天大罪!
这下,再也没人敢动歪心思了。
施工进入第二天深夜,水泥路面已经全部铺设完毕。
在篝火的映照下,那平整光滑的路面,泛着一种奇异的光泽,与旁边坑坑洼洼的土路形成了鲜明对比。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好奇、质疑,变成了此刻的震惊与敬畏。
“我的天……这路,真是用泥浆铺的?怎么能这么平!”
“你们看,已经能走人了!这才两天啊!”
“神仙手段,这绝对是神仙手段!”
第三天,傍晚。
夕阳的余晖洒在遮盖在水泥路的油布上,将其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苏云站在路边,神色平静。
三天三夜,他几乎没怎么合眼。
就在这时,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阵骚动。
两顶黑漆官轿,在一众扈从的簇拥下,缓缓而来,停在了工地的另一头。
轿帘掀开,走下两个人。
一人,身着紫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正是当朝宰相,吕夷简。
另一人,身形微胖,气度沉稳,是大宋的三司使,计相张知白。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户部和工部的官员。
吕夷简没有看苏云,他的视线,落在了那条崭新得有些不真实的水泥路上。
他身边的官员低声笑道:“相公,您瞧,这路怕是连马车都经不住,一压就得塌!”
吕夷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