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的风还在吹,百姓的欢呼声像潮水一样从街面涌上来。铁笼被两个衙役抬走,包国忠耷拉着脑袋,脸上全是血和泥。没人再看他一眼。
王艺站在城楼最角落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她一直没动,手里的帕子已经被手指搓得发皱。刚才那一幕一幕在她眼前过,可她的目光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萧勇还站在原地,脚踩着刚才包国忠趴过的地方。他独臂插刀入地,黑皮甲沾了尘土和血点,风吹得他断臂上的七彩丝带一荡一荡。拉雅就站他旁边,手里弓箭已经收了,但眼神还在扫屋顶、巷口、檐角,一点没放松。
王艺看着他们俩。
他们一句话没说,可就是那种安静的并肩站着,让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她见过很多男人打架,父亲手下那些人动不动就拔刀相向,打得头破血流。可他们不一样。萧勇出手干脆,不废话,也不炫耀。一脚踩下去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种稳,不是装出来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帕子边角绣了一朵小花,是她自己缝的。以前觉得这东西太软,配不上江湖人,现在却下意识攥得更紧了。
人群开始散了。几个孩子模仿着刚才的动作,在空地上比划刀法,嘴里“嘿哈”乱叫。有个老妇人提着篮子经过,往地上啐了一口:“呸!当官的都该这么收拾!”
王艺没走。
她不想走。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是觉得这个时候离开,好像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事。
萧勇终于动了。他把刀从石缝里拔出来,甩了甩刀身上的灰。拉雅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轻轻翘了一下。他就笑了,胡子抖了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那动作很轻,就像怕弄乱她的发辫。
王艺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冷得像铁塔的男人,也会有这种温柔的样子。
拉雅瞪了他一眼,抬手打了下他的胳膊。他也不躲,笑得更大声了。然后两人一起朝城楼下走,步伐很慢,也没说话。
王艺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们。
直到他们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街口。
一只麻雀忽然从瓦片上跳起来,扑棱棱飞过城楼,朝着远处的树梢去了。她抬头看,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上。
她没去拨开。
脑子里还是刚才的画面——萧勇站在高处,刀插在地上,风吹衣袍,断臂上的丝带飘着。他一句话没说,可整个人像一座山。
她忽然想,要是哪天我也能站在他身边就好了。
当然不是现在。
也不是以王海豹女儿的身份。
她是偷偷来的。没人知道她进城了。父亲最近行踪诡异,她一路追到广州,就是为了查清楚他在搞什么。结果撞上这场事,看到这些人抓贪官、斗邪门,一点都不怕事。
她本来以为江湖都是骗人的,什么侠义正道,不过是强者欺负弱者的遮羞布。可今天这一出,让她有点信了。
信了也有这样的人存在。
信了真有人敢踩着权贵的背脊说“你输了”。
她慢慢松开手里的帕子,发现掌心都出汗了。她把它展开,轻轻拍了两下,重新叠好塞进袖子里。
远处传来一阵锣声,是巡街的差役。街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小贩在收拾摊子。城楼恢复了安静,只有风吹旗子的声音。
她靠在墙上,没有立刻下楼。
她知道自己该走了。再待下去容易被人注意到,万一被认出来是王海豹的女儿,麻烦就大了。但她还想多留一会儿。
哪怕只是站在这儿,看着他们走过的地方。
她想起刚才拉雅射箭的样子。三支箭同时搭弓,眼睛都不眨,箭出去就把幻影撕开一道口子。那种狠劲,又准又快,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她们是不一样的。
一个烈,一个沉。
可偏偏能站在一起,像天生就该如此。
王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带。她也带着刀,可从来没真正用过。父亲不让,说是女孩子不必拼杀。可她不服。凭什么男人就能横行霸道,女人就得躲在后面?
她咬了下嘴唇。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那样并肩站着就好了。
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妹妹。
就只是我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城楼下传来一声马蹄响。
她探头一看,一辆青篷车缓缓驶过街口,帘子掀开一条缝,里面坐着个穿灰袍的老者,手里捏着一串念珠。
她瞳孔一缩。
那是她父亲常带的人。
她立刻缩回身子,心跳加快。那人没往城楼上看,车子径直往前走,拐进了南巷。
她站在原地没动。
刚才那点柔软的心思一下子被压了下去。现实回来了。
父亲的人出现在这里,说明他也来了广州。她不能再耽搁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萧勇他们消失的方向,转身快步下楼。脚步很轻,没惊动任何人。
风吹起她的裙角,袖子里的帕子又滑了出来,掉在石阶上。她没回头捡。
城楼角落,那块石头还留着一点体温。
刚才她站的地方,阳光正好照过。
一只蚂蚁爬上了帕子,沿着绣花的边缘慢慢走。
王艺的脚刚踏下第一级台阶,地面突然抖了一下。她没在意,以为是巡街的差役敲锣走过。可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越来越重,石阶都在震。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街口。
远处尘土扬起,一道黑影正朝这边走来。每一步落下,青石板就裂开一道缝,像被无形的锤子砸过。街边摊贩的碗筷叮当乱跳,有个卖糖人的老汉直接摔了担子,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王艺睁大眼睛。
那人披着黑色重袍,肩宽背阔,左臂缠着铁链锁骨,右眼精光如电,左脸全是纵横交错的疤痕。他没穿官服,也没带随从,就这么一个人走过来,整条街都安静了。
“爹……”她嘴唇发干,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人正是王海豹。
城中央的上官孤云立刻转身,腰间孤云剑自动出鞘三寸,发出低沉的鸣响。他眼神一凝,低声喝道:“有人来了。”
萧勇站在几步外,正把刀从地上拔出来。听到动静,他抬头一看,整个人僵住。断臂上的七彩丝带猛地一荡,像是被风吹起,其实风早就停了。
拉雅反应最快,搭箭上弦,箭尖直指王海豹咽喉。她没射,因为对方还没出手,但她知道这人不能放松一秒。
王海豹走到街心,站定。空气好像一下子变重了,呼吸都变得困难。屋顶的瓦片无风自动,哗啦掉下几块,砸在地上碎成渣。
上官孤云运起傲世神功第一重,周身泛起淡淡金芒,脚下青砖开始龟裂。他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众人前面,朗声道:“王海豹,你退出江湖十年,现在回来干什么?”
王海豹仰头一笑,声浪冲天,两侧屋檐当场塌了一半。瓦片哗啦砸下,百姓尖叫四散。他看都不看那些人,只盯着上官孤云,冷笑道:“我回来,是来找你算账的。”
“我灭你门徒,毁你基业?”上官孤云挑眉,“那你应该去找阎王告状,别在我面前耍横。”
“你还挺能说。”王海豹右手抬起,掌心凝聚一团黑焰,轻轻一甩。轰的一声,地面炸开一个三尺深坑,泥土飞溅,热气扑面。
所有人都往后退了一步。
只有萧勇没动。
王海豹目光扫过去,看到他只剩一条手臂,嘴角咧开:“哦?这不是当年那个断臂狗吗?怎么,活得还挺久?”
萧勇牙关咬紧,手指掐进掌心。十年前那一战,他拼死挡住王海豹的气杀拳,才保住身后村庄三百多条命。代价是左臂被活活震碎,从此再不能用刀。
他记得那天的雪很大,血流在白地上,红得刺眼。
现在这个人又出现了,还是一样嚣张,一样残忍。
“爹!”王艺终于冲了出来,挡在王海豹面前,声音发抖,“这里是广州城,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王海豹皱眉,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王艺被打偏了头,嘴角渗出血丝。她没哭,也没退,反而站着不动,盯着父亲的眼睛:“你要杀谁,我都管不了。但今天不行。”
“滚开。”王海豹冷冷道,“这不是你该插嘴的事。”
“他是我朋友!”王艺喊出来,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她和萧勇没说过几句话,甚至不算是认识。可刚才看到父亲那样看他,她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
萧勇听见这话,猛地抬头。
他看着王艺的背影,那个瘦小的身影居然敢站在王海豹面前,替他说话。
拉雅也愣住了。她握着弓,没松也没紧,只是盯着王艺。
上官孤云眼神一闪。
他看出王艺和王海豹的关系了。
“朋友?”王海豹冷笑,“你知道他当年砍了我三个徒弟吗?你知道他追杀我到漠北,逼我跳崖吗?这种人你也叫朋友?”
“我不知道以前的事!”王艺大声说,“我只知道你现在要是动手,会死很多人!你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有没有家,有没有孩子!你只想打架,只想杀人!”
王海豹眼神一寒,抬手又要打。
上官孤云一步跨前,挡在王艺前面,手中孤云剑完全出鞘,剑尖指向王海豹:“你再动她一下,我就让你这条胳膊也废了。”
两人对峙,气流在中间扭曲。周围的温度似乎降了下来,连阳光都显得暗了。
王海豹盯着上官孤云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好啊,很好。你们一个个都挺有种。那我也不废话了。”
他退后一步,负手而立,声音传遍整条街:“三日后,七星岗。我不来,你就躲着。你要是不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奔逃的百姓,“我就把这些人都杀了,让你背上一辈子的债。”
没人说话。
远处传来女人的哭声,还有孩子吓得大叫。几个衙役想维持秩序,可腿都在抖,根本不敢靠近。
上官孤云收剑入鞘,淡淡道:“你敢动一个人,我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王海豹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墙皮直掉。他不再多说,转身就走。每一步依旧沉重,地面裂缝一路延伸到街尾。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街上才慢慢有了动静。
拉雅缓缓放下弓,手心全是汗。她看了眼萧勇,发现他还在盯着那个方向,脸色铁青。
“你没事吧?”她轻声问。
萧勇没回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臂,又抬头看向王艺。
王艺站在原地,手里帕子掉了也不知道。她看着父亲离开的方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始终没流下来。
上官孤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你叫王艺,对吧?”
她点头。
“你刚才做得不错。”他说,“至少你敢站出来。”
王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挤出一句:“他会来的,对吗?七星岗那一战,他一定会来。”
“当然。”上官孤云笑了下,“这种人,从来不讲道理,只信拳头。他不来,才是怪事。”
“那你们……能赢吗?”
上官孤云没回答。
他回头看了一眼萧勇和拉雅,三人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但意思都明白了。
备战。
王艺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她转身就走,没走大道,钻进了旁边的小巷。脚步很快,像是怕被人追上。
巷子里很暗,她靠在墙上喘气,手摸到脸上,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不想哭。
可控制不住。
她是王海豹的女儿,这一点改不了。但她也不想看着父亲去杀人,去毁掉别人的家。更不想看到萧勇死在他手上。
她擦了把脸,继续往前走。
巷子尽头有扇小门,通向旧货市集。她记得那里有个卖面具的摊子,可以遮脸。
她不能以真面目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以后也不能。
但她还想看着他们。
至少,在一切都结束之前。
城中心,上官孤云站在原地没动。萧勇走过来,低声问:“你怎么看?”
“很强。”上官孤云说,“比包国忠那种阴险的家伙难对付多了。他是纯靠实力压人,不怕我们联手。”
“我跟他有一战。”萧勇握紧刀柄,“这一战,我不想让别人插手。”
“你确定?”上官孤云看着他,“他可不是十年前那个状态了。”
“所以我才更要打。”萧勇说,“有些仇,拖太久,会烂在心里。”
拉雅走过来,把手放在他肩上:“那你得活着回来。”
萧勇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上官孤云抬头看向天空。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光线照在孤云剑上,反射出一道银光。
他伸手摸了摸剑柄,发现上面有一道新的划痕。
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
他没在意,把剑握紧。
三日后,七星岗。
谁输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