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县城外,往北不出五里,景象便大不同了。
没了城墙的遮挡,北风是撒着欢儿地野,贴着地皮刮,卷起冻硬的土坷垃和去年留下的枯蒿杆子,打在残破的土坯院墙上,唰啦啦响。
天是那种浑噩的铅灰色,压得低,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那沉甸甸的云脚。
头一个村子叫“柳树沟”,名字里带柳,如今却连棵像样的柳树毛子也难寻了。
村头那口老井,井台子冻了厚厚的冰,溜光。一个裹着破头巾的妇人,正费劲地用石头砸那冰,砸一下,溅起些冰渣子,再砸一下,半天才凿出个白印子,井绳冻得硬邦邦,像根铁条。
旁边蹲着个半大小子,脸冻得青紫,袖着手,呵着白气问:“娘,今儿还去城里不?爹说集上兴许能换点盐。”
妇人直起腰,捶了捶,望了望县城方向那灰秃秃的轮廓,摇摇头:“不去了。听前村老刘家说,城门口盘查得紧,‘治安捐’又加了。咱家那几只鸡蛋,不够填牙缝的,再碰上那些穿黑皮的……唉。”她叹了口气,又弯下腰去砸冰。
村里静得很,狗都不怎么叫唤。
几处屋顶冒着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烟,是烧着些烂树叶、秫秸碴子,没什么热乎气。
场院里,垛着些没精打采的谷草垛,早已被掏得半空。一个老汉坐在自家门槛上,吧嗒着早已没烟的烟袋锅,眼珠混浊地望着自家那扇裂了缝的院门。
门轴上,贴了不知多少年的门神,颜色褪得差不多了,秦叔宝尉迟恭的脸都模糊成一团暗红。
再往北走,是“榆树屯”。情况也差不离。
一条冻得瓷实的土路穿过村子,路两边的人家,大多关门闭户。偶有一两家门开着,望进去,堂屋黑洞洞的,冷灶冷炕。
有个年轻媳妇,抱着个哇哇哭的孩子,站在院当间,急得转磨,孩子小脸通红,像是冻着了,又像是病了。屋里传出婆婆有气无力的声音:“忍忍吧,家里哪来的钱请先生?抓把灶膛灰捂着……”
屯子东头,原本有片不大的打谷场,如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石磙子歪在角落,覆着霜。场边一棵老榆树,虬枝光秃秃地指向天空,树杈上挂着个空了的乌鸦窝,在风里晃荡。
路上难得见个行人。一个挑着空粪筐的老汉,蹒跚着从县城方向回来,破棉鞋踩在冻土上,咯吱咯吱响。碰上蹲在墙根晒太阳的几个老伙计,彼此点点头,连寒暄的力气都省了。
“王老哥,回啦?城里……咋样?”
“能咋样?粮店门口都排着队呢,价钱……嘿。”挑粪老汉摇摇头,把肩上的筐子放下,蹲到墙根,也缩成一团。
“听说……西街那大院,又招人了?有枪饷?”
“有也是卖命钱。‘草上飞’咋没的?前车之鉴呐。”另一个老头子闷声道,用草根剔着牙缝,“这年月,有口吃的,还是先猫着吧。”
“猫?这猫到啥时候是个头?眼见着就要上大冻了,柴火还没备足……”挑粪老汉说着,抬眼望了望远处雾蒙蒙的山影,那山影后面,就是黑山嘴,就是鬼子的哨堡。
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把身上的破袄又紧了紧。
日头偏西,那点惨淡的光更没热力了。风似乎小了些,寒气却更重,直往骨头缝里钻。村子里的烟囱,冒烟的又少了几处。一声有气无力的鸡啼传来,哑哑的,很快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通往县城的那条土路上,远远的,出现了一小队人影。走得近了,看得清是几个背着枪、穿着杂色棉袄的汉子,簇拥着一辆骡车。骡车上似乎装着些麻袋。
村里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头们,像地老鼠见了光,倏地一下,都把头缩得更低了,只拿眼角余光瞟着。
那队人马径直穿过村子,没停,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的辘辘声,朝着北边更深的山里去了。
等声音彻底消失,挑粪老汉才敢低声啐了一口:“呸!龙千伦的狗腿子……这是又往哪儿折腾去?”
没人接话。
几个老头子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被寒风吹得几乎熄灭的、微弱而不安的火星。
天,眼看着又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