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后山的獾子洞,如今倒有了几分烟火气。
洞口依旧用草帘子掩着,里头却收拾得比往日齐整了些。王月娥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棉袄浆洗得干净,鬓角的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乱,正就着油灯的光,慢慢纳着一只厚厚的鞋底。那针脚,密实匀溜,一看就是经年的功夫。
瞎老崔蹲在靠近洞口的地铺上,吧嗒着旱烟,混浊的眼珠子偶尔瞟过王月娥忙碌的身影,那刀刻斧凿般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烟雾缭绕间,倒也遮住了他脸上那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这山里寒气重,不比你在县城里西街那间院子。”瞎老崔磕了磕烟袋锅,声音沙哑,“将就着住吧。”
王月娥头也没抬,手指灵巧地穿着针线,淡淡道:“有啥将就不将就的。老陈家那院子……空荡荡的,住久了也怪闷的,倒是这儿,清净。”
她原是西街陈家的媳妇,男人走得早,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傍身,后来在围场郊外独居时,机缘巧合碰上了当时还未完全扎稳山寨的瞎老崔,一来二去,便算是搭了伙过日子。
前些年为了避风头,有时候也去照看下娘家侄儿王有福的杂货铺,才搬回了县城里住。没成想,这一回去,就遭了牢狱之灾。
“有福那孩子……也不知道咋样了。”王月娥停下针线,轻轻叹了口气,眼里是化不开的担忧。
瞎老崔“嗯”了一声,重新装上一锅烟丝:“那小子,机灵胆大,命也硬,死不了的。等风头过去,让老六他们想法子去递个信儿。”
正说着,杨老六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棒子面粥进来,看见这光景,咧嘴笑了笑,也没多话,放下碗就退了出去。
王月娥端起碗,吹了吹热气,小口喝着。粥很烫,也很粗糙,但她喝得很慢,很仔细。这乱世,能有口热乎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身边还有个……能算是个依靠的人,已经比太多人强了。
瞎老崔看着她喝粥的样子,闷声说了句:“慢点喝,锅里还有。”
黑山嘴哨堡的操练声,一日紧过一日。矢村次郎将那败绩的耻辱,尽数化作了对残存兵卒的严苛锤炼。刺杀的呼喝,机枪的点射,偶有炮弹试射的轰鸣,在这山坳里回荡,惊得林间雀鸟都不敢轻易落脚。
黄金镐和他那几十号人,如今被安置在哨堡外围一处稍加修葺的破旧营房里,虽依旧简陋,总算比之前那四处漏风的窝棚强些。
每日里,他们也被驱赶着,混在日军队伍末尾,做些简单的队列操练,或是被分派去修缮堡墙、搬运“青峦计划”所需的木材。饭食依旧是粗糙的杂合面窝头,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汤,饿不死,也绝吃不饱。
黄金镐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军装,混在队伍里,跟着前面的日军士兵有样学样地做着刺杀动作,动作虽不如鬼子兵那般标准狠辣,却也一丝不苟。
脸上早已没了往日跟着龙千伦时的油滑张扬,只剩下一片麻木的沉静,只是那偶尔低垂的眼帘下,目光闪烁,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一个心腹趁着歇息的空当,凑过来低声道:“黄队长,咱就这么……皇军还真拿咱们当起苦力来了?”
黄金镐头也不抬,用袖子擦了把额头的虚汗,声音沙哑:“不当苦力,你想当死尸?龙队长受伤了躺在家里,连自家祖坟都让人算计了,八成是得罪人了,现在皇军没把咱们直接当炮灰填了沟,就算开恩了。眼下,活命要紧。都给我机灵点,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偷奸耍滑,也别往前凑。”
他看得明白,矢村留着他们,不过是当个不要钱的劳力,顺便充个人数。真要指望曰本人把他们当自己人,那是痴心妄想。但只要能活着,能留在这黑山嘴里,就未必没有转机回到围场。他黄金镐能混到今天,可靠的就是这份眼力劲。
另一面,围场日军指挥部里,长谷川在听松野关于黑山嘴情况的汇报。
“矢村少佐加紧整训,士气有所恢复。黄金镐部……目倒是前较为安分,协助进行一些杂役和辅助守备。”松野谨慎地选择着措辞。
长谷川嘴角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哦?黄金镐……倒是能屈能伸。看来龙千伦这棵大树一倒,他也知道该夹起尾巴做人了。跟着矢村,八成也是能得到历练的,他要是能活着回来,城防队那一块也划给他吧。”
“嗨依!”
“龙千伦那边呢?”长谷川转而问道。
“据一些探子回信,龙队长目前与‘草上飞’接触频繁,似乎暗中许下了不少好处。‘草上飞’态度暧昧,尚未明确答应,但已有意动迹象。龙千伦借其父病重之名,行此暗中串联之事,恐怕所图非小。”
长谷川轻轻敲着桌面:“让他先去折腾。塞罕坝的土匪,都是一群喂不熟的狼,龙千伦想当这个驯狼人?哼,小心别再反被狼咬断了脖子。必要的时候,可以给‘草上飞’那边也透点风,就说……皇军对于维持地方安宁的武装力量,一向是乐于支持的,只要他们识时务。”
长谷川他此时更想要的,就是要这潭水越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