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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场县城的清晨,近来总带着一股子散不去的寒气,像是从地缝里、墙根儿底下丝丝缕缕冒出来的,往人骨头缝里钻。太阳有气无力地悬着,光也是冷的,照在青石板路上,泛起清寡的光。

豆腐张挑着担子,吱呀吱呀地晃悠过来,放下担子,凑到跟前,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老王,今儿个生意开张了?”

王师傅眼皮都没抬,拿着剃刀在皮带上地蹭着:“开张?开张也得有人来啊。这年头,脑袋都快保不住了,谁还顾得上刮脸?”

豆腐张四下瞅瞅,压低嗓门:“听说了么?昨儿夜里,西门外头又抬回来几个,不是黄皮子,是保安队那帮黑狗子,有个眼熟的,好像是以前黄金镐手底下那个麻杆儿,胸口老大个血窟窿,没气儿了。”

王师傅手里剃刀顿了顿,随即又稳稳地磨起来:“作孽多了,阎王爷都记着账呢。龙家那位‘大人物’,这几天咋没动静了?”

“嗨,别提了!”豆腐张凑得更近,“我家那口子昨儿去龙家送豆腐,听见里头摔盆砸碗的,龙千伦在屋里骂骂咧咧,说什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怕是让日本人给涮了!他那条伤腿,听说都化脓了,臭得很,请了几个郎中都摇头。”

王师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该!早该有这么一天。只是可惜了那些跟着他卖命的,死的死,残的残。”说着,瞥了一眼豆腐张担子里那几板白嫩的豆腐,“你这豆腐,今儿个怕是不好卖吧?”

豆腐张苦着脸:“可不是嘛!这人心惶惶的,谁有心思吃这个?我寻思着,转一圈要是卖不动,就挑回去自家吃了,总比放坏了强。”

正说着,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过来,掏出手帕包着的几个铜子儿:“张师傅,您慢点,这是前个赊了半个月的豆腐钱......”

豆腐张连忙摆手:“刘大娘,不急不急,您老先拿着用!”

老太太执意把钱塞到他手里:“拿着吧,这年月,谁都不容易。听说坝上不打仗了?”

豆腐张和王师傅对视一眼,都没接话,老太太叹了口气,拄着拐杖慢慢走了。

王师傅这才低声对豆腐张说:“炮声是停了,可这心里头,比打仗时候还慌。你说冯立仁他们......”

豆腐张赶紧“嘘”了一声,使了个眼色。这好有两个伪军挎着枪,没精打采地迎面晃悠过来,为首的用枪管敲了敲豆腐张的担子:“老张头,今儿个孝敬太君的豆腐备好了没有?”

豆腐张立刻堆起笑脸:“备好了备好了,老总,一会儿就给您送营房去!”

等那两个伪军走远,豆腐张才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天天白吃白拿,比土匪还土匪!”

王师傅慢悠悠地收拾着剃刀:“少说两句吧,祸从口出。这世道,能活着就不易。”

豆腐张叹了口气,挑起担子:“得,我再去别处转转。老王,你也多留点神。”

王师傅点点头,看着豆腐张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走远,这才把目光投向街角。

孙永福依旧揣着手蹲在那里,像个泥塑的菩萨。王茂才带着巡逻队走过时,脚步明显放慢了些,舅甥俩的目光有那么一刹那的交汇,随即又迅速分开。

王师傅低下头,继续磨他的剃刀,刀刃在皮带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在这清冷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

这围场县的天,阴了这么久,也该透透气了。只是不知道,这口气透过来的时候,是暖风,还是更大的风雪。

正晌午,日头稍微暖了些。

王茂才带着两个手下,沿着南街例行公事地巡逻。帽子歪戴着,武装带松垮垮的,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疲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走到舅舅孙永福常待的那个墙根,看见老头儿正揣着手,靠着墙打盹,阳光照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格外安静。

王茂才脚步顿了顿,对身后挥挥手:你俩,去前头看看,我歇会儿脚。

支开手下,王茂才慢悠悠地踱到孙永福旁边,挨着墙根蹲了下来,也从怀里摸出半截烟卷,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上。

“舅,”吸了一口烟,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睛望着空荡荡的街面,像是自言自语,“这天儿,咋看着亮了点,心里头却更没底了。”

孙永福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里了一声,算是回应。

王茂才沉默了一会儿,烟头的火光明灭不定。偷偷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同伴,见他们都在吞云吐雾,没人注意这边,才又往孙永福那边凑近了些,声音几乎含在嘴里:

“北边......是消停了。可黄队长......没跟着太君回来,就窝在哨堡外头那破营房里,没动静了。龙队长那边......更是连个信儿都没有。舅,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孙永福浑浊的眼珠在眼皮下滚动了一下,没接这话茬,反而问道:“衙门那块......都咋说?”

“能咋说?”王茂才皱着眉头,吸了口烟,“明面上都说皇军威武,匪患已平,可背地里......”

他摇了摇头,没敢说下去,狠狠吸了口烟,仿佛要把那莫名的恐惧也吸进肺里。“黄金镐他们算是栽了,跟着上了坝,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舅,我这差事......怕是也干不长了,说不定哪天就......”

孙永福终于缓缓睁开眼,斜睨了外甥一眼,看到那还算年轻的脸上却也掩饰不住的惶惑,心中叹了口气。伸出枯瘦的手,看似随意地拍了拍王茂才膝盖上的尘土,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没底,那就把眼睛放亮点,耳朵竖起来。”孙永福的声音苍老而低沉,像地底流淌的暗河,“该缩头时缩头,该闭眼时闭眼。这世道,能活命......就不寒碜,我看呐龙家气数......怕是快尽了。”

王茂才怔了怔,品味着舅舅话里的意思。

抬起头,看着舅舅那张布满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躁动不安的心似乎稍微落定了一些。用力点了点头,把烟头在鞋底碾灭。

“知道了,舅。”站起身,整了整歪戴的帽子,又恢复了那副巡逻兵的麻木表情,对着那边歇脚的兵们喊道:“歇够了吧?走了!还有两条街要巡呢!”

队伍重新蠕动起来,皮靴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孙永福依旧蜷在墙根,眯着眼,望着外甥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慢慢抬起刚才拍过王茂才膝盖的手,从怀里摸出半个冰冷的窝头,一点点掰着,送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他那混浊的目光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像未被冻实的冰面下的水,悄然流动了一下。这围场县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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