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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场县大牢深处,那股子混合着霉烂、秽物和绝望的气味,仿佛已经浸透了每一块砖石。

身着长衫的龙千伦站在略显潮湿的通道里,下意识地用一方白手帕掩了掩口鼻,眉头紧锁。

刚从长谷川那里领了“军令状”回来,心头压着巨石,一股无名邪火无处发泄,突然想起了之前抓住了那杂货铺掌柜的老姑王月娥,或许从她背后还能榨出点油水、至少能让他找回些许掌控感。

“把王月娥提出来。”他对着躬身跟在身后的牢头吩咐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烦躁。

牢头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瘪老头,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那惯有的、卑微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弯得更低:“龙……龙队长,您要提王月娥?”

“怎么?聋了,没听见我说的吗?需要我再给你重复一遍吗?”龙千伦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不敢,不敢!”牢头连忙摆手,额角瞬间见了汗,“只是……只是那王月娥,前些日子……没了。”

“没了?”龙千伦猛地转过身,手帕从口鼻移开,眼神锐利如刀,“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的?”

通道里昏暗的油灯光线跳跃着,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旁边几个当值的狱卒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躲闪。

牢头咽了口唾沫,声音发干:“就……就前几天的事。仵作说是……说是旧伤发作,加上天冷,没挺过去。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

“死了?”龙千伦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尸首呢?”

“按……按规矩,当天就……就抬出去,扔乱葬岗了。”牢头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

“混账!”

龙千伦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牢门栅栏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整个通道都嗡嗡作响。

“一个重要的女刑犯,死了就这么轻描淡写?谁验的尸?谁抬的尸?名册呢?拿给我看!”

他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牢头。

王月娥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绝不信这是巧合!是有人灭口?还是……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牢头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龙队长息怒!息怒啊!小的们都是按章程办事……验尸的是老仵作,抬尸的是麻杆和老蔫,名册……名册上都有记录,勾销了的……”

龙千伦一把夺过牢头颤巍巍递上来的、油腻破烂的名册,就着昏暗的灯光飞快地翻找。

手指在“王月娥”三个字上停下,旁边果然用朱笔画了一个勾,标注着“病毙”,日期正是他不在城里的那几天。

他盯着那名册,眼神像是要把它烧穿。

章程?章程个屁!这大牢里,什么时候真正按章程办过事?无非是看人下菜碟,死个把没背景的囚犯,跟死只蚂蚁没什么区别。但他龙千伦要提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去!把经手的人都给我叫来!老仵作,麻杆,老蔫,一个不许少!”龙千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

牢头连滚带爬地滚出去了。通道里只剩下龙千伦粗重的喘息声,和牢房里囚犯们压抑的、若有若无的呻吟。油灯的光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躁动不安的鬼魅。

他忽然觉得,这阴冷的大牢,比长谷川的办公室更让他窒息。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在他离开的这几天里,已经悄然收紧。而他,像个傻子一样,刚刚才察觉。王月娥的死,是这张网上的第一个破洞,还是……仅仅是个开始?

很快,老仵作、麻杆和老蔫被带了过来,三人都是面如土色,抖得像风中的筛糠。

“说!王月娥到底怎么死的?”龙千伦逼视着他们,目光像是淬了毒的针。

老仵作年纪大了,说话含糊不清,只反复念叨:“确是伤重不治……小人验过的……尸体多处都已经溃烂掉了,如果再晚侦测半刻,那只会烂透了……”

麻杆眼神闪烁,不敢看龙千伦,结结巴巴道:“那晚……那晚是我和老蔫值的夜,发现时……人就没气儿了,身上都凉了……”

老蔫更是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只会点头附和。

龙千伦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心中的疑云更重。

这几个人,平日里偷奸耍滑、克扣囚粮是常事,但此刻的恐惧,似乎不仅仅是怕担责任。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麻杆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低吼道:“你他妈再说一遍!那晚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人来看过她?嗯?”

麻杆被他勒得脸色发紫,双脚乱蹬,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没……真没有啊龙队长!就……就我们俩……按规矩……抬出去的……”

龙千伦死死盯着他看了几秒,猛地将他掼在地上。麻杆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咳嗽。

线索似乎断了。

一切都“合乎规矩”,死无对证。但他龙千伦在围场县混了这么多年,太知道这“规矩”底下藏着多少龌龊了。王月娥的死,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是冯立仁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人?

龙千伦站在原地,脸色铁青,胸口那股邪火非但没有发泄出去,反而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死亡”浇上了一桶油,烧得更旺,更憋闷。他只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线头却不知攥在谁手里。

“滚!都给我滚!”猛地一挥袖子,声音嘶哑。

老仵作和两个狱卒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消失在通道的黑暗里。

龙千伦独自站在空荡的通道中,望着那本记录着“王月娥-病毙”的名册,忽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围场县的水,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浑。

龙千伦带着一肚子邪火和疑虑离开了阴冷的大牢。他前脚刚走,牢廊深处的阴影里,麻杆和老蔫就哆哆嗦嗦地凑到了一起,两人脸上都没有一丝人色。

“碾……碾子哥他……他真的自个儿跑了?”麻杆的声音带着哭腔,死死攥着老蔫的胳膊,“他答应带咱一起走的!钱呢?说好的那份呢?”

老蔫眼神发直,嘴唇哆嗦着:“俺……俺也不知道啊!那天之后,就再没见过他……营房里的铺盖卷都没了……完了,全完了……龙队长刚才那眼神,是要吃人啊!”

两人这才彻底明白,他们被石碾子卖了。不仅没拿到许诺中远走高飞的份子钱,还被留在原地,成了随时可能被龙千伦或者黑风岭灭口的活靶子。巨大的恐惧和悔恨攫住了他们,几乎要瘫软在地。

而那位被传唤来的老仵作,此刻正慢悠悠地走回他那间位于衙门后院犄角旮旯、散发着混合草药与腐臭味的小屋。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慌张,只有一种见惯了生死的麻木。

屋里昏暗,桌上还摊着些晒干的草药和几本破烂的线装书。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壶,对着壶嘴呷了一口凉茶。

“师傅,刚……刚龙队长没为难您吧?”一个跟着他学手艺的年轻学徒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仵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混浊的老眼瞥了学徒一眼:“为难?凭什么为难老子?老子是按规矩办事。”

“可……可那王月娥……”

“王月娥?”老仵作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牢里哪天不死人?伤重不治,病毙,太寻常了。老子吃这碗饭几十年,经手的尸首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是病死的还是打死的,有区别吗?反正都是一把火烧了或者扔去喂狗的货。”

他放下茶壶,用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指,从怀里摸出几块银元,在手里掂了掂,发出叮当的脆响,这是石碾子事先给他的“验尸钱”。

至于那晚抬进来的“尸首”究竟是不是王月娥,是死是活,他根本不关心,也懒得去分辨。在这乱世,在大牢这种地方,真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拿钱,画押,走人,这就是他的规矩。

“记住了,小子,”老仵作将银元重新揣好,对着年轻的学徒教导道,“在这地界,要想活得长久,就得学会睁只眼闭只眼。有些事,看得太明白,死都不知道怎么没的?”

学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师傅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的脸,心里一阵发寒。

老仵作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仿佛入定。对他来说,王月娥的消失,不过是这围场县无数浑浑噩噩的生死中,又一笔糊涂账罢了。只要火烧不到自己身上,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另一边,龙府大宅,这几日门庭愈发冷落。

昔日车马往来的景象早已不再,连那两尊石狮子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晦暗。

宅院内里,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草药味混杂着某种衰朽的气息,凝滞在每一进院落的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龙父所在的正房更是如此。

窗户紧闭,只留一丝缝隙透气,光线昏暗。

龙父直挺挺地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却掩不住那僵硬的轮廓。

他嘴角歪斜,不时有混浊的涎水不受控制地淌出,浸湿了枕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痰音,时断时续。一个丫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软布替他擦拭。

龙母坐在离床榻稍远的紫檀木圈椅里,穿着暗紫色绸缎袄裙,捧着个黄铜手炉。

她没看床上的人,反倒是目光落在窗外,眉头紧锁着,但眉宇间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掌控局面的焦虑,而非纯粹的嫌恶。听到门外逐渐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立刻坐直了上身,脸上迅速调整表情。

龙千伦带着一身外面的风尘和疲惫走了进来,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阴沉。他先是扫了一眼床上的父亲,眼神复杂,随即看向母亲。

“伦儿回来了。”龙母的声音放得缓和了些,带着刻意营造的关切,“外面……事情还顺当吗?听府里面下人念叨,杜……杜飞爷那边,没为难你吧?”她小心地避开了直接指责,将话题引向外部。

龙千伦没立刻回答,走到床前,看了看父亲的情况。龙父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看向儿子,喉咙里的“嗬嗬”声急促了些,却说不出一个字。

“还是老样子。”龙千伦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情绪。

他替父亲掖了掖被角,动作算不上温柔,但毕竟还有些父子情谊。

“你爹这病……”龙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愁,“真是拖累你了。如今这家里外头,都靠你一个人撑着。”

龙千伦转过身,走到桌边坐下,揉了揉眉心。“长谷川太君那边催得紧得很,杜飞爷的人我又不好约束,再加上冯立仁还在山里盯着……”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自己连日的不归,“以后这阵日子,家里……娘您点多费心吧。”

这话听着是交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龙母连忙应道:“你放心,家里有我。就是……就是你爹这药,前街仁济堂的说,有一味老山参或许能吊吊气,就是价钱……”她说到这里,停住了,观察着儿子的脸色。

要钱,是她此刻最能理直气壮开口,也最能试探儿子对家里还有多少耐心的事情。

龙千伦皱了皱眉,从怀里摸出几块银元,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先用着。不够再找账房支。”他的语气带着疲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看着那几块银元,龙母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至少儿子还愿意管这个家,管他爹的死活,但看着他眉宇间那越来越重的戾气和疏离,她心底那份不安又浮了上来。这个家,这个儿子,似乎正朝着一个她越来越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方向滑去。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比如劝他少跟杜雄那些亡命徒来往,比如问问王月娥那档子糟心事的后续,但看到龙千伦那闭合双眼、明显不愿多谈的姿态,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房间里只剩下龙父艰难的呼吸声,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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