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三年农历二月初，伪满洲国热河行省承德军事司令部处。
承德城还裹在料峭春寒里。日军司令部会议室却闷热得让人发慌，暖气烧得滋滋作响，混合着将校们身上的汗味和烟草气。
长谷川挺直腰杆站在会议桌末端，阴鸷般的眸子暗自清点起参会的军官们，随后盯着桌面上那道深色木纹。
长谷川君，坂本少将终于开口，手指在战报上轻轻一点，围场这盘棋，你下得很难看啊。
司令官阁下明鉴，长谷川微微欠身，塞罕坝地势复杂，冯立仁部...
地势复杂？坐在坂本右侧的黑田大佐突然打断，嘴角挂着冷笑，半年前挺进队在黑瞎子沟全军覆没，现在连杉下君都玉碎了。长谷川君，你这二字，未免太轻巧了。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咳嗽，几个参谋军官交换着眼神，有人悄悄把玩着手中的钢笔。
长谷川的指节在身后微微发白，声音却依然平稳：黑田阁下说得是。不过杉下少佐此次行动，战术细节确系他本人...
黑田大佐向前倾身，双手按在桌上，照你这么说，都是杉下君刚愎自用？那你这个驻防长官，莫非只是个看客？
窗外的乌鸦突然聒噪起来，扑棱棱飞过庭院，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暖气管道里的流水声。
卑职不敢。长谷川深吸一口气，正因深知责任重大，才更要找准症结。冯立仁部能在塞罕坝来去自如，靠的是当地刁民通风报信。若不切断这条根，派再多部队也是徒劳。
说得好听！黑田猛地拍桌，剿匪剿匪，越剿匪患越盛！现在怕不是连运输线都不安全了！
黑田君。坂本少将淡淡开口，会议室立刻安静下来。他慢慢摘下眼镜，用绒布擦拭着，长谷川君，你的意思是要改变策略？
是。应当以肃清地方为主，重点打击通匪分子。同时整肃保安队，让他们真正发挥作用。
窗外传来隐约的叫卖声，是卖糖葫芦的小贩在街上吆喝。会议室里军官们神色各异，有人微微点头，有人不屑地撇着嘴。
坂本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长谷川：说得在理。不过...他顿了顿，声音突然转冷，三个月。给你三个月时间。要是还见不到成效，你自己知道后果。
嗨依！定当竭尽全力！长谷川深深鞠躬，额前渗出细密汗珠。
走出司令部，承德街头的寒风扑面而来。几个中国百姓远远看见他，慌忙避到路边，低下头去。长谷川整了整军装领口，大步走向等候的汽车。
城西街的“四海茶馆”里，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格窗。几个老茶客坐在角落里，茶碗里的热气袅袅上升。
“听说了么？”穿长衫的老者抿了口茶，声音压得极低，“围场县那边……可不太平。”
对面戴瓜皮帽的商人立即凑近：“可是前些日子的枪炮声？”
跑堂的提着铜壶过来续水，顺势插了句：“客官说的是北边？我远方表哥前阵子刚从隆化赶车回来，听说围场的皇军……吃了点亏。”
角落里修鞋的老匠人突然咳嗽一声，众人立即噤声。
只见有两个日本兵挎着枪从茶馆门口经过，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待脚步声远去，商人才继续开口，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听说是在坝上开了火，皇军可没占多少便宜。”
“还是慎言吧！”长衫老者急忙按住他的手，“咱这还是莫谈国事，当心隔墙有耳。”
跑堂的擦着邻桌，像是自言自语，“这几日进城倒也查得严了，城门口还加了双岗。”
的确，许多进城砍柴卖菜的农户们排着长队，经由守城日军挨个翻检柴捆，连挑着的菜筐都要用刺刀捅个对穿。
“太君，这都是自家种的菜……”一名老农逞着笑脸解释。
“八嘎！”日军士兵一枪托砸翻菜筐，白菜萝卜滚了一地，“统统检查！”
不远处，几个黑衣警察袖手旁观，为首的队长对部下嘀咕：“瞧见没？这都是围场那边吃了亏，上边害怕有不明身份的匪徒混进来。”
“队长，我这听小道消息说，围场县那边还折了个少佐？”
“喔焯！你小兔崽子的活腻歪了是不？”伪军队长紧张地四下张望，“该干嘛干嘛去！”
这时，长谷川乘坐汽车驶过城门口，卷起一地残雪，外界的纷扰与车内格格不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清晨，围场县城的雾气还没散尽，福顺杂货铺刚卸下门板，王有福这时拿着鸡毛掸子清扫柜台，动作比起往日要慢几分。
“王掌柜，找您打点醋。”卖豆腐的老张拎着空瓶进来，四下张望后压低声音，“昨晚听见狗叫得厉害，龙千伦的狗又在西街转悠。”
王有福不动声色地接过瓶子，一手拿起漏斗放进瓶口，另一边抄着舀子擓起醋，熟练地倒进漏斗内，顺声答道，“这几天风大，显得天冷，老张大哥多穿些吧。”打完醋接过钱，又顺手多包了一小撮粗盐。
这时，孙永福拄着拐棍又颤巍巍地走进来，咳嗽两声：“有福啊，我那外甥媳妇坐月子，还想再买点红糖，你看这合适不合适呐……“
王有福会意，转身从柜台底下摸出个纸包：“就剩这些了，天冷，永福叔回头跟我哥说一声买两只鸡给我嫂子多补补。
三人交换了个眼神，老张突然提高嗓门：”这鬼天气，豆腐都不好卖啊！”说完就提着醋快步走了。
孙永福凑到柜台前，声音压得极低：“羊场村老赵家昨夜被查了，说是因为囤积粮食……”
“嘘……”王有福猛地抬眼，就见两个保安队员晃悠着往这边来。
“老不死的，买完东西还不赶紧滚！”为首的队员一脚踢翻门边的空箩筐。
孙永福连忙躬身：“这就走，这就走...”说完拄着拐棍蹒跚离去。
“王有福，老子问你，最近看见啥生面孔没有？”队员用枪托敲着柜台说道。
“老总您这可就说笑话了，这大冷天的，我这小店哪来的生面孔啊……”王有福陪着笑，递上两块大洋，“老总辛苦，拿着贴补贴补家用。”
队员掂了掂银元，斜眼打量货架：“最近买盐的人多不多？”
都是老街坊，也就买点油盐酱醋……“王有福话没说完，街对面突然传来哭喊声。
只见龙千伦带着几个手下，正从粮行里拖出个中年汉子。
“通匪！还特么敢狡辩！”龙千伦一巴掌扇过去，转身对围观的百姓吼道：“都看清楚了！这就是私通冯立仁的下场！”
人群鸦雀无声，个个低着头。
那为首的保安队员给同伙打了个眼色，偷摸对王有福说道，“算你小子识相，我可告诉你啊，现在我们那龙队长可是在严查这通匪的，你这小店就在名单上，最近安生点吧，实在不行把店关了，这大牢可不是开玩笑的。”
另一个队员又补充两句，淫笑道，“甭管是谁，只要进了大牢，硬汉子熬成病秧子，大闺女变作窑姐们，那可就遭老罪咯！”
卖柴的老杠头蹲在墙根，把脸埋进破棉袄里，装作睡着状。
茶摊上，几个老茶客默默喝着茶。
戴破毡帽的老李突然说：听说北山里的鹿群，今年少了不少。“
“可不是嘛，”修鞋的赵师傅接口，“快开春了，以前该出来的早就出来了。”
几人不再说话，各自捧着茶碗，茶摊老板拎着水壶过来续水，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
围场县公所里，长谷川站在窗前，望着死气沉沉的街道。
“中佐阁下，”新任副官低声报告，“龙队长那里又抓了三个可疑分子。”
“告诉他，再快点，直接大刑伺候。”长谷川头也不回，“必须要在游击队恢复元气前，斩断所有联系。”
“但是...会不会引起更大反弹？”
长谷川转身，眼眸里闪着冷光：“我就是要让他们害怕，恐惧，可远比子弹有效果。”
副官躬身退出，长谷川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手指重重按在头道川的位置。
暮色渐沉，福顺杂货铺早早就关了门。
王有福蹲在后院，就着最后的天光，在一张粗纸上画着记号。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他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坚持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