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冻僵的蛇,一寸寸往前挪,好歹是蹭到了腊月十五。
塞罕坝的天,阴沉得像个倒扣的灰陶碗,吝啬地不肯多给一丝光亮,只是没完没了地往下撒着碎盐般的雪沫子,刮着刀子一般的白毛风。
韭菜沟营地里,这阵子也算是有了些过年的人气儿。
这氛围也并不全是由刘铁坤和李铁兰从牙缝里、从冻土里硬生生抠出来的,更多让这冷峻的营地能透出点活泛气的,还是几天前那场干脆利落的突袭带来的余温。
严佰柯和雷山带人摸清老鸹岭西伐木点的底细后,冯立仁当机立断,就在鬼子运输队下次到来的前夜,亲自带着一支精干小队,如同雪夜里的饿狼,扑向了那个只有寥寥数十名伪军和几个日本监工看守的伐木点。
战斗毫无悬念。
哨兵在打盹时被掐了喉咙,营房里醉醺醺的伪军大多没反应过来就成了俘虏,几个负隅顽抗的日本监工被严佰柯和雷山点名射杀。
行动快如闪电,等附近据点听到零星枪声赶来时,游击队早已扛着缴获的粮食、弹药、几桶煤油和一批崭新的伐木工具,消失在茫茫林海雪原之中。
留下的,是熊熊燃烧的工棚、被破坏的伐木器械,以及一地狼藉。
虽然没能在运输队身上狠狠再咬下一块肉,但能成功端掉这个据点,缴获了物资,已经是解了燃眉之急。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次突袭,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龙千伦和长谷川的脸上,打破了他们营造的“匪患已靖”的假象。
此刻,刘铁坤正把他那口视为命根子的铁皮锅擦得锃亮,指挥着李铁牛和几个年轻队员,将缴获来的、掺着少量沙石但总算能充饥的高粱米和黑豆搬出来一些,准备过年。
他自己则挽起袖子,露出冻得通红的胳膊,在瓦盆里和着粗糙的莜面,脸上带着难得的舒展。
“老刘大哥,今年这面,看着倒是能比去年‘富裕’点儿了。”于正来踱过来,他向来豪爽,有时就穿了件褂衩出来透气,寒意让他走路显得有些微跛,但精神头十足,嘴角带着一丝胜利后的快意。
他伸手捏了一小撮缴获来的高粱面,在指尖捻了捻,“娘的,小鬼子的粮,闻着就是他娘的香!”
刘铁坤头也不抬,嘿嘿一笑,声音洪亮了些:“那是!咱们冯大队长带着弟兄们虎口拔牙,弄回来的嚼谷,能不香?
等日后咱们打跑了鬼子,我老刘给大伙儿擀面条,管够!”他用力揉着面团,仿佛把对敌人的恨意和对未来的希望都揉了进去。
另一边,李铁兰带着李铁菊和几名女队员,正就着雪水清洗一些干枯的野菜根和之前舍不得吃、早已风干硬的野兔肉。
她们的手冻得像胡萝卜,却动作麻利。李铁兰将一小块缴获的、硬得像石头的咸菜疙瘩小心地切成细如发丝的丝,准备当作年夜饭的“珍馐”。
“姐,你看程儿和晓晓。”李铁菊用胳膊肘碰了碰李铁兰,朝角落努努嘴。
只见冯程正拿着一块从伐木点缴获的木炭,在相对平整的土墙上认真地画着什么。他画了一棵歪歪扭扭的树,树上结了几个圆圈,树下是几个小人拿着枪,指向几个倒在地上的丑怪家伙。
“这是爹和叔叔们在打鬼子!把坏蛋的木头厂子烧了!”他小声地给依偎在身边的妹妹李晓讲解着,语气里带着崇拜。
李晓仰着小脸,看得专注,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映着微光,小声问:“哥,坏人……还会再来吗?”
“来也不怕!”冯程挺起小胸脯,“爹和叔叔们厉害得呢!”
冯立仁和雷山、严佰柯围坐在稍远处的火堆旁,低声商议着。
虽然袭击成功,但眼下年关临近,敌人必定疯狂报复,仍需高度警惕。
“年还是要过的,”冯立仁看着忙碌的众人,尤其是看到大伙儿眼中那点因胜利而更加明亮的星光,语气坚定,“让同志们紧绷的弦稍微松一松,但也告诉在哨的同志,眼睛瞪大点,耳朵竖高点!
我想龙千伦丢了这么大脸,绝不会善罢甘休,多半会找补回来。”
陈彦儒最近也没闲着,他正带着几个识字的队员,用收集来的桦树皮和缴获的少许纸张,小心翼翼地裁剪、装订。
他用先前缴获的一支半截铅笔,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要把这次行动记下来,”他对围坐学习的年轻队员们说,“怎么侦察,怎么打,怎么撤,都是宝贵的经验,记录下来,等以后有余力了再叫人整理出来。”
夜幕降临后,地窨子里破例多点了几盏用缴获煤油添满的油灯,比往常亮堂了许多。
那口宝贝铁皮锅里,翻滚着混杂了干菜、少许兔肉、莜面鱼鱼和珍贵高粱米的糊糊,热气腾腾,香气虽然算不得浓郁,却带着胜利的滋味,让每个人喉头滚动,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带着底气的笑意。
这笑意,像雪地里燃起的篝火,驱散了些许严寒,照亮了前路。
与山里那点带着捷报余温的暖意相比,围场县城里,这年关过得更是五味杂陈,暗流汹涌。
老鸹岭伐木点被端掉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尽管龙千伦下令严密封锁,但还是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百姓们表面上不敢议论,私下里交换的眼神却多了些难以言说的东西。
街上置办年货的人脸上,愁容依旧,但偶尔,会在看到龙家那紧闭的大门或巡逻的伪军时,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王有福的福顺杂货铺里,由于接近年关,人比往常多了些。他依旧是那副谦卑掌柜的模样,但打包货物时,手指却比以往更稳了些。
“王掌柜,听说……山里前阵子挺热闹?”一个相熟的老主顾压低声音,递过打酱油的空瓶,眼神意有所指。
王有福脸上挂着苦笑,手下却麻利地接过瓶子,走近酱油缸,熟练地舀起酱油,往瓶口塞进漏斗,将空瓶打满。
嘴上也没闲着:“是啊老哥,这兵荒马乱的,哪儿都热闹,也哪儿都不太平。
咱小老百姓,过好自己的年就成,可不敢瞎打听。”他嘴上这么说,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对方,传递着彼此心照不宣的信息。
龙家大宅里,年节的气氛被一股低气压取代。
龙千伦脸色铁青,对着电话那头唯唯诺诺,显然是在承受长谷川的怒火。
龙母最近想置办年货的心思也淡了,坐在厅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嘟囔着:“这年过得……真是晦气!都是那帮天杀的土匪闹的!”
街角,孙永福的山货摊子依旧冷清。
他抄着手,眯着眼,听着街面上隐隐传来的、关于伐木点被袭的零星议论,那佝偻的背似乎挺直了一分。
他的外甥王茂才,巡逻经过舅舅的摊子,脚步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冰凉的枪身,那身影在寒风中,除了萧索,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东西。
茶摊上,几个老头的闲聊也换了风向。
“听说了吗?老鸹岭那边……”
“嘘!心里知道就行。”
“嘿,这巴掌打得,响啊!”
“看来,这年,有人过不踏实喽……”
“熬吧,我看啊,离天亮,又近了一步……”
人们揣着手,在寒风中匆匆来去,麻木之下,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悄然滋长。
这腊月年的围场县城,像一锅将开未开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滚着灼人的气泡。那零星响起的炮仗声,听起来,似乎也比往年多了几分脆生的劲儿。
寒关难度,人心向暖。
山里那场干脆的胜利,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改变着塞罕坝岁末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