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滦河的水一般,悄无声息却执着地流淌。转眼间,塞罕坝的群山再次披上斑斓的秋装,距离那场惨烈的哑巴沟突围,已过去了将近半年的光景。
北瓦沟梁深处的营地,较之半年前多了几分规整与生气。
利用夏季的短暂安宁,队员们加固了窝棚,挖掘了更隐蔽的储藏窖,甚至还开辟了几小片菜畦,虽然产出有限,但那抹绿色本身就能给艰困的生活带来一丝慰藉。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冯立仁正和伤愈不久的于正来坐在一根倒木上,低声商议着什么。
于正来的脸色依旧带着伤后初愈的苍白,但眼神中的躁烈却被一种更深沉的稳重所取代。
那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的重伤,和长达数月的卧床休养,仿佛磨平了他性格中某些过于外露的棱角和火爆的性子。
“冯大哥,龙千伦这半年来消停了不少,看来上次哑巴沟,他也伤了些元气,没讨到大便宜。”于正来的声音平稳,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敌我态势图,
“倒是黑风岭那边,瞎老崔还算守约,卡着下山的几条道,没再祸害百姓,偶尔还能漏点风声过来。”
冯立仁微微颔首,目光却看向不远处正在空地上练习瞄准的年轻人:“鬼子收缩,我觉得像是在憋大招。
‘青峦计划’虽说这半年多没什么大动静,但我估摸着,等明年开春前后必有动静。咱们不能掉以轻心。”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老于,你伤刚好利索,别急着冲杀,多帮我把把关,带带新人。我看铁牛那小子,枪法有点样子了,就是还欠点沉稳。”
于正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李铁牛正有模有样地举着一把王八壳子,腮帮子鼓着气,双手紧握枪托,眯着一只眼瞄准远处的树靶。旁边站着雷终,正低声指点着什么。
“嗯,铁牛是块好料子,力气大,肯吃苦。就是这脑子……”
于正来笑了笑,那笑容里多了些以往少有的宽和,“他这股莽劲和犟劲倒真随了他这名字,铁牛啊铁牛,不过那也比咱那会儿强,好歹肯认学。”
如今的于正来,说话办事明显更注重思考和后果,那份沉淀下来的气场,让他更显可靠。
“终哥儿,你看我这样对不?”李铁牛保持瞄准姿势,不敢动弹,小声问道。
雷终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子再低点,气儿喘匀了再扣扳机。心里别光想着打中,得想着子弹咋飞出去。”
经过数年战火淬炼和这次养伤期间的沉淀,年方十七的雷终眉宇间褪去些少年时的青涩,沉稳得像一块经过打磨的青石。
他手臂上的伤早已痊愈,动作间更显利落干脆。
“知道了,终哥。”李铁牛乖乖调整姿势,对这个年纪虽比自己大不了太多,但本事大、性子稳的“哥哥”很是信服。
另一边,陈彦儒正利用这难得的休整期,抓紧时间给几个认字的队员“上课”。
一块简陋的木板上,用木炭画着几种塞罕坝常见的植物和地形示意图。
“大家看,这种叶片像手掌的,叫椴树。木质好,以后要是能安定下来,是好材料。它喜欢长在阴坡、山坳里,记住了,以后找木头或是躲藏,都能用上。”陈彦儒推了推眼镜,讲得认真。他不仅教认字,更将日常观察到的自然知识融入其中。
一个年轻队员好奇地问:“陈大哥,你老说‘以后’‘以后’,咱真能有那一天吗?打完鬼子,咱这破地方能干啥?”
陈彦儒还没回答,旁边另一个正帮忙磨刀的队员插嘴道:“咋不能?大队长和雷大爷不常念叨吗?等赢了,咱就把这光秃秃的山全种上树!让后人享福!”
陈彦儒欣慰地点头:“对!种树是门大学问。哪种树耐寒,哪种树固沙,土质咋样,水分咋样,都得学。现在多认点,将来都用得上。”他的话,在这些大多出身贫苦的队员心中,悄悄埋下了建设而非仅仅破坏的种子。
营地边缘,一阵孩童的嬉笑声传来。已经五岁多的冯程,正带着快三岁的妹妹李晓,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李晓长得更像母亲李铁兰,眉眼清秀,但性子里的那份安静和倔强,却随了父亲冯立仁。
她白皙的小手指着地上忙碌的蚂蚁,奶声奶气地问:“哥,它们……去哪?”
冯程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地解释:“它们搬吃的回家呀,就像刘大爷去找粮食一样。冬天快来了,得多存点。”
经历了那个血腥的早晨和之后的颠沛流离,冯程比同龄孩子显得早熟许多,对妹妹提出的问题基本上都能编上几句,活脱脱一副小老师的模样。
“哦……”李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把一小块不小心掉落的干粮渣,推到蚂蚁队伍旁边,“给……它们吃。”
冯程看着妹妹的举动,愣了一下,随即学着父亲的样子,摸了摸妹妹的头:“晓晓真乖。”
李铁兰和李铁菊姐妹俩坐在不远处缝补衣物,看着这兄妹俩,脸上露出疲惫却温暖的笑容。艰难岁月里,孩子们这份纯真的互动,是支撑她们坚持下去的重要力量。
“姐,你看程儿,越来越有他爹的样子了。”李铁菊轻声说。
李铁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是啊,懂事的让人心疼。我只盼着……盼着这仗真能早点打完,让他们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
夕阳西下,给营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冯立仁站起身,召集骨干开会。
“这半年,咱们缓过一口气,鬼子也没闲着。”他开门见山,“刚收到佰柯传回来的消息,龙千伦最近和鬼子工兵部队的人走动频繁,可能在勘察地形,我估测,大概用不了多久,龙千伦他们还要再来一次“搜山检海”。”
众人神色一凛。
于正来沉吟道:“他要是真动工,肯定得大量征夫、运建材。这也是咱们的机会。”
雷山磕了磕烟袋锅:“我觉得还是老路子稳妥,袭扰运输线,拖延进度。但这次,得更巧,不能硬碰。”
“雷大哥说得对。”冯立仁目光扫过众人,“咱们人少了,但经验多了;往后,小股出击,打了就跑,专挑他的痛处下手。正来,你负责统筹;
雷大哥,你和佰柯多带带铁竹、小终他们,把侦察和袭扰的本事传下去;彦儒,你也想想,有没有啥能就地取材,给鬼子‘添点堵’的法子。”
他最后看向雷终:“小终,你伤既然好了,以后跟着你于哥,多听、多看、多学。仗,以后有得打,但得越打越精明。”
“是!冯大……冯叔。”雷终挺直腰板,眼神坚定。
“叫冯大哥也不妨事的。”冯立仁走近雷终身边,悄声说道。
“不成,我爹告诫过我,不能乱了辈分。”雷终坚持说道,冯立仁看着他那副认真的模样,哭笑不得。
不远处的雷山听见了两人对话,眉间不得一皱,踹了雷终一脚说道,“我怎么跟你讲的,‘平日里该怎么叫都行,私下里再论这个’,我和立仁平辈,你好意思管他叫哥吗?”
“我这不是按着你说的做到了嘛?”雷终不解地回道。
雷山笑骂道,“臭小子你甭跟你爹我贫嘴了,爱咋叫咋叫,老子也不管你了。”
“那不成,这可是爹你先说起的,得守诚信,这叫……叫一诺千金。”
“我管你这个那个的,你看我揍不揍你就完了!”
“好了好了,雷哥别太动气,一会儿还得多巡几道岗呢,消消气。”
“…………”
夜幕缓缓降临,篝火再次点燃。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历经风霜却目光坚定的脸庞。牺牲与苦难磨砺了他们,却未曾摧毁他们的意志。希望,如同李晓悄悄递给蚂蚁的那点食粮,虽微小,却真实地存在于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存在于每一个坚守者的心中。
寒来暑往,砥石砺刃。新一代在战火中悄然成长,老一代愈加沉稳干练。塞罕坝的故事,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