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长街人声鼎沸,轩辕思衡与轩辕熙鸿一左一右,护着缗紫若和紫修前行。
夕阳西下,将四人身影拉得修长。
“当心脚下。” 他伸手虚扶,指尖在触及她衣袖前半寸停住,转而指向街角的糖画摊,“那是神都老手艺,用麦芽糖画成龙凤模样,小孩子最是喜欢。”
“紫若快来看,这便是神都最负盛名的九曲琉璃桥。”轩辕熙鸿折扇轻展,指向远处那座流光溢彩的长桥,“桥上每一块琉璃砖都来自不同地域,白日吸足日光,夜间便会自发荧光,堪称神都一绝。”
缗紫若眸光微动,望向桥下随波逐流的莲花灯:“那些是?”
“百姓为家人祈福所放。”轩辕思衡悄然靠近她一步,声音轻柔地解释“神都可在此许愿,传说很灵验的。”
缗紫若的目光却越过热闹的人群,落在城墙根下蜷缩的老丐身上。他怀里揣着半块干硬的麦饼,正望着远处九曲琉璃桥上的流光发呆。
“神都的繁华,原是分了两重天地。” 她轻声道,雪色裙裾拂过溅了泥点的石阶,“就像这桥,桥面是琉璃璀璨,桥底是污泥浊水。”
轩辕熙鸿折扇 “唰” 地展开,挡住她投往暗巷的视线,笑道,“前面还有更多新奇玩意儿,不若去瞧瞧?”
四人沿河而行,百姓纷纷避让行礼,几个胆大孩童跟在后面,想看清神女真容。
“紫若莫怪,百姓只是好奇。”轩辕思衡低声道,不动声色挡开人群。
缗紫若摇头:“无妨。”
话音未落,她忽然驻足,目光凝在不远处卦摊。
盲眼老妪拄着桃木杖,忽然抬头“看”来,空洞的眼眶对着四人方向:
“凤星临世,劫缘相生;龙潭深陷,双生双劫。”
她的桃木杖在地上敲出 “笃笃” 声,每一声都像踩在人心尖上。
“妖言惑众!”
轩辕思衡脸色微变,示意侍卫上前。
可转瞬间,老妪已收起卦摊,悄无声息消失在人流中。
“神都常有这等装神弄鬼之人,紫若不必在意。”轩辕熙鸿打圆场,眼中却闪过一丝疑虑。
缗紫若没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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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合,八百朱雀灯台次第点亮。
“神都夜景更胜白昼。”轩辕熙鸿展开折扇,指向远处,“瞧那九重宫阙檐角的琉璃风铎,夜风过处,铮鸣声起,万千浮空龙舟灯,便应声而飞。”
缗紫若循声望去,只见赤檀木鸢掠空而过,龙睛嵌着的南海夜明珠,洒下金粉如雨。
“那是妙心阁所造的木鸢?”她轻声问道。
“正是。”轩辕熙鸿笑道,“西市胡商见了,都跪地高呼神迹呢。”
忽然一阵喧哗从玄武大街传来,只见胡姬踩着碎玉莲花桩旋舞,足踝金铃响彻云霄。穿云楼顶垂落百丈素纱,纱面荧光流转,绘着的《八荒朝贡图》随风而动,画中使臣宛若活人。
“这便是神都的夜。”
轩辕思衡轻声道,目光却始终落在缗紫若身上。
金明池畔千艘画舫挂起星宿绡灯,灯影在池面织就流动星图。忽闻裂帛之音,池中央浮起九层莲台,百名歌姬踏钟起舞,池水凝成璀璨烟花,与真龙木鸢撞出漫天虹霓。
“美则美矣。”缗紫若忽然轻叹,“却不知南巷破庙里,可有人看得见此等盛景?”
轩辕熙鸿折扇一顿,随即笑道:“神女仁心。不过今日佳节,何必说这些扫兴的话?”
这时紫修忽然指向暗处,只见几个流民正蜷缩在《八荒朝贡图》素纱阴影下,舔食白日捡到的绡灯残片。
轩辕思衡面色一沉,正要吩咐侍卫,却被缗紫若拦住。
“让他们去吧。”她轻声道,“今日佳节,何必扰人清梦?”
妙心阁前,缗紫若雪色裙裾拂过汉白玉阶,忽见角落里蜷缩着咳血老丐。她俯身欲扶,却被隐昔拦住:“污血染不得神女玉指。”
“神都大庆十日,竟容不得一个咳血老翁?”她指尖凝冰化出药丸,老丐却连滚带爬遁入暗巷。
轩辕思衡玄色蟒靴碾碎药丸残冰:“紫若莫急,孤已命皇城司送他往惠民局……”话音未落,数十枯手忽从壁画下探出。
“求贵人赏口米汤!”
……
隐昔横刀出鞘,已削断最先扑来的乞丐草绳。
轩辕熙鸿月白锦袍飘然而至,折扇轻扬,洒落满地碎银:“银钱小事,别扰雅兴。”
眨眼间,碎银无痕,乞丐群们销声匿迹。
缗紫若在紫修身旁轻声言语。“缗国三岁稚童亦知‘冻尸不横街’,此间轩辕神都……”
轩辕熙鸿似乎是在回应她未尽的言语。“仁善若失分寸,亦成戕民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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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就是妙心阁了。” 轩辕思衡忽然停下脚步,玄色袖口遮住半张脸,“六弟说要在此处设宴,为你接风。”
妙心阁分三层,雕梁画栋,四面环水,唯一条九曲桥可通。
今夜此处守卫森严,暗处隐有灵力波动。
朱漆门扉轻启,雪芽茶香裹着暖雾漫出。檐角十二盏琉璃灯,渐次点亮“风花雪月”四字。
“妙心阁的风花雪月,恭迎五殿下、六殿下,恭迎神女、神尊!”
雪禅携风露、花悟、月心折腰行万福礼。汉白玉阶映着四人云鬓金钿,恍若银河碎星坠地。
“六殿下何故姗姗来迟?奴家们惶恐,蓬门荜户,招待不周……”
风露足尖轻点鎏金门槛,裙摆摇曳。
轩辕熙鸿折扇轻叩掌心,指着妙心阁的重楼玉宇:“神都第一妙心阁,若是蓬门荜户,那神都可就无处可招待神女啦。难得聚齐风花雪月,四位仙子同迎宾客,好大的排面啊!”
风露青葱指尖轻撩金丝红霞裙摆,足踝银铃脆响,“六殿下可是闻着酒香来的?怎知奴家刚启封了三坛荔枝冰醪,候着贵客临门呢。”
“六殿下最爱的香,都快燃烬了呢。”花悟团扇半掩芙蓉面,多看了两眼鬓间一缕紫发的少年,指尖轻弹腰间鎏金香球,霎时散出混着茉莉的暖雾。“这位小哥哥,倒是面生得很!”
唯有月心抬眸不语,扫过众人,一袭鹅黄衫裙隐约在暮色里,泛着珍珠微光,若隐若现。
轩辕思衡在一旁同缗紫若解释道:“六弟给她们取的雅号:风花雪月,雾露禅心。”
缗紫若的目光扫过二楼回廊,那里挂着幅《神都繁华图》,画中九曲琉璃桥的位置,被人用朱砂点了个红点。
说话间,雪禅已挽着缗紫若的臂弯,步入花厅。“紫若姑娘,定要尝尝这雪芽茶煨的鹌鹑,……还有昨日刚进的一批发簪,哎唷,却不及神女这簪花好生别致,……”缗紫若一时间不知所措地抬手抚过,阿爹为她造的簪花生辰礼。
无意间,轩辕思衡循声抬眸,恰见一道湖蓝身影闪过顶楼回廊。“谢……”
“谢什么谢啊,都是臣弟该做的。”
轩辕熙鸿打断道,拉起轩辕思衡和紫修的手臂入座。折扇轻压紫修的剑脊,直指妙心阁中央那扇鎏金云纹门。“快点入座吧,一会说书先生的醒木就要响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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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弦音绵绵,舞袖弄纤纤。
轩辕熙鸿屈指叩着嵌螺钿的紫檀案,“雪禅啊,今夜说的是哪一出?莫不是前年老七自导的《斩妖记》?”
雪禅素手斟茶,“回六殿下,今夜说的是……”
“砰砰砰——”
醒木三震如冰河乍破,十二盏八角琉璃灯骤暗,霎时洒落银辉。
只见屏风后转出三人:鹤氅麻鞋的说书老者手执白骨描金扇,左右皮影师擎八尺鎏金竹竿——那半透明羊皮削成的人偶随光影流转,眉眼竟与轩辕思衡、缗紫若七分相似!
“列位贵客且细听——”
说书老者展臂一挥,白骨扇劈开虚空,幕布现出水墨幽陵冰渊的场景,星辉浮起万千萤火。
“话说人间有一麒麟皇子,弱冠之年独闯三千丈冰渊!”左侧皮影师振腕甩出九股银丝,鎏金竹竿上皇子人偶蟒袍翻飞,剑锋划过皮影幕布,“簌簌“声里竟抖落漫天花瓣!
“那冰渊镇的岂是凡物?”右侧皮影师将人偶浸入月光纱幔,冰裂羊皮透出杖影重重。“——乃是高祖亲封、静待天选之人重执的神杖!”
“说时迟那时快!”
说书老者的醒木拍得茶盏中青蝶振翅。
“冰渊穹顶破开一线天光,妙龄神女踏虹桥而来!”
左侧皮影师指间银丝突缠,幕布裂缝里神女人偶,飘然而落。
“此二人,卿为君挡九幽冥火,君为卿破十方劫灰!”说书老者的白骨扇翻飞,左侧皇子人偶燃蓝焰,右侧神女人偶凝冰莲。
“好一对神仙璧人!”醒木震落铃铛,“一个剑扫八荒万魔枯,一个袖揽四海千山绽!”
阁中琴师指尖一滑,《清平乐》忽转《凤求凰》。
“您道是巧合?却是——三生石上早刻定,紫微垣里续前缘!”
老者喉间忽变鸾凤声,右侧皮影师甩动百尺鲛绡幕——三生石虚影中,三百代神女凝作金凰,七十二朝帝王英魂聚成玄龙。
“轩辕承天运,神女佑苍生——”说书人白骨扇指天划地,扇面赫然显现金字“天作之合”。
“正乃是——”随即,说书老者振袖长吟:“天宫添对神仙眷侣,晨起理云鬓,暮归点星辰,护得那四海稻粱足、八荒烽烟绝——”
“天命姻缘护苍生,不负三生石上盟!”
醒木又一震,激起金粉如雨,赢得满堂喝彩声。
“天作之合!”
“护佑苍生!”……
轩辕熙鸿抚掌大笑,折扇掩过三分失落,指尖却将折扇玉骨捏出三寸裂痕。“好个天命姻缘录!雪禅,取对羊脂玉环赏这巧匠!”
霓光渐柔,惊堂木第九震,激起漫天香雾。
“紫若!”轩辕思衡急急起身,带翻茶盏,蟒袍沾染茶渍,恍若心口洇开的郁结。青瓷碎地声混着剑鞘击帘的铮鸣,惊破满堂喝彩。
琴瑟声里,紫修剑鞘扫过珠帘叮咚,轩辕思衡面红耳赤地去追自顾而去的缗紫若,只留下一句责问话音:“熙鸿,这就是你的刻意编排?……”
珠帘卷碎月光,他踉跄伸手时,却只掠过缗紫若白衣紫裳的袖角。
却不料,刚迈出雅间门槛,阁中西北角忽炸开颤抖的童音:“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千秋!”
……
妙心阁中传出山呼海啸的跪拜声。
在满阁欢呼声中,轩辕熙鸿垂眸轻笑,倚栏独酌。他扯断人偶银丝:“可惜这红线,从来捆不住孤。“
轩辕思衡再一回眸,缗紫若和紫修已消散在人潮喧嚣……
只这一夜间,《天命姻缘录》遍布神都,家喻户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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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蝉鸣刺破瓦檐,青石板上蒸腾的暑气,无名小院亭间的光影。
聋算刚将密报铺展于案,忽见石板缝中涌出乌泱泱的黑蚁。
“又要变天了!”话音未落,一道紫电劈裂天际。
雨丝扫过密报中的“漫州”二字,墨迹竟洇出连绵水纹。
“简先生,可巫神权杖既已入宫,我们是否……”聋算话音被炸雷吞没。
简先生放下手中的算筹,拿起手边茶壶,自顾给对坐的聋算斟茶。凉茶注入冰裂纹盏的脆响,奇异地穿透暴雨前奏的轰鸣。“让月心尽快动身,接管漫州分舵吧。”
“但那二位…”聋算合上账册,急得喉结滚动。“连谍网都查无所获……”
铜钱大的雨点骤然砸下,满院蒸腾的暑气化作白茫茫雨帘。
简先生起身,立在亭间廊下,赏雨喂鱼。“也该去漫州了!”
他信手撒了把鱼食,锦鲤争抢跃出荷叶,掀起层层浪花。
“是!”聋算终是咽下满腹焦灼,将案上的“漫”字令牌揣入怀中,躬身退入雨帘……
“去漫洲!”
一团黑影从白玉扳指里冒了出来,声音嘶哑如夜枭,“是时候会会老朋友了。”
“宫宴还没开呢,着什么急!”简先生轻轻弹指,黑影碎成黑烟,乖乖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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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中,一双绣金线的官靴悄然离去,靴底沾着方才妙心阁特有的金粉。
远处皇城司了塔上,青铜獬豸像空洞双目倒映着满城繁华,与暗巷中啃食灯油的老鼠。
今夜的神都,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