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袋郡守,还愣着作甚! 谢墨寒站在车辕上,直指着城门楼上的了望口。
布袋郡守像被踩了尾巴的蛤蟆,连滚带爬地冲向城门,官帽歪在一边,布袋下的身子摇摇晃晃,活像个被风吹动的糯米团子。他挥舞着双臂,一边跑一边喊:“快开城门!快开城门——五殿下来啦!”
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腐臭的气息如潮水般涌出。
在燥热的气息和卷起的尘沙里,轩辕思衡的车马刚驶入城门,身后跟着一群群丧尸潮水般的大批流民,涌入这满是白麻布的一座城里,这些人形容枯槁,身上还带着溃烂的伤口。眼前的雍州,除了医棚就是粥棚,哪里寻得见什么羊肉面啊?
布袋郡守捏着鼻子,踮着脚尖在前面引路:“殿下您瞧,城里也……不容乐观啊!”说罢,他又跑到最前面,以那臃肿笨拙的布袋身体,开出一条通向扶风郡府衙的路。
“闪开,快闪开!统统快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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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郡府衙倒是比外面清爽些,却也处处可见裹着布袋的衙役。
“五殿下,微臣这就给您……”布袋郡守扯下脸上的麻布,露出一张油光满面的脸,头发汗湿得贴在额头上:殿下您委屈些,府衙现在跟难民营似的,连厨子都跑了仨!……
轩辕思衡环顾四周,眉头微蹙:“你先告诉孤,八公主在哪儿?孤怎么没见到她?为何不见她踪影?”
布袋郡守闻言一屁股坐在地上,汗如雨下,胖手直拍大腿:“我的殿下!您可别吓我!八公主的銮驾要是来了,卑职哪能不知道?怕是路上耽搁了吧!”他突然想起什么,慌忙爬起来:“殿下您等着,卑职这就去安排膳食,虽说只有糙米饭,管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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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布袋郡守一走,轩辕思衡立刻招呼谢墨寒和隐昔:“我们兵分两路,墨寒你带一队去城北,我和隐昔去城南。巡查扶风郡的时疫情况!”
“五殿下,那八公主……?”隐昔紧张地望着他,轻声问道。
“也注意查找八公主踪迹!”轩辕思衡缓和地说道,语气重增了几分担忧和焦虑。“在进城的难民中也仔细巡查。此事不宜声张,我们三人知道就好。”
“是,五殿下!”隐昔和谢墨寒齐声应答。
“我们要尽快控制住疫情,不能让那些平民再受苦。”轩辕思衡深深地叹了口气。
“明白,五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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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郡府衙门,就见那不死不活的贾仙师扑上来抱住轩辕思衡的腿。
这老乞丐满脸脓血,——大约是进城时被挤破的吧——活像个烂柿子,嘴里还喊着:“五殿下救我!我是贾仙师啊……我有天机密报……五殿下再信我一回,我知道那个……神女……在哪儿!……真的……有……还有……”
隐昔上去一脚踢开他的双手:“殿下不治你的罪,已是你的恩典!怎么还在这里赖着!滚远点!”
轩辕思衡更是未加理睬,他哪里还会再信这个谎话连篇的假仙师,径直跨过他,上马而去。
紧随其后的谢墨寒只瞟了一眼那烂柿子般的贾仙师,踩着他那抓空的双手而过。贾仙师疼得来不及喊出声,一抬眼,即刻认出这张俊冷的脸,吓得急忙逃窜,胁肩累足,踉跄摔倒。
“他竟然认出我了,还惧怕我。”谢墨寒心中暗想。他转身对亲信低声道:“跟上他,顺便知会聋先生一声。”他看着贾仙师连滚带爬逃走的背影,若有所思——这老东西倒是命大,正寻他无处,竟自己送上门来。
“是!”那亲信迅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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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郡城南的医棚里,轩辕思衡握着丝帕的指节微微发白。眼前医棚内,竹席上横七竖八躺着病患,几只红头苍蝇在溃烂的脓疮上贪婪地吮吸,被驱赶后又立刻折返。
“殿下小心!”隐昔突然拽住他的袖口,一柄沾着脓血的木勺从头顶飞过,重重砸在身后立柱上。病患被医官死死按住,脖颈处的脓包破裂,腥臭的脓液溅在草席上。
角落里,白发老医正颤抖着调配药剂,陶罐中翻滚的墨绿色药汁咕嘟作响。“五殿下,这病来得蹊跷!”老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绝望,“表面是热毒,可服下凉药反而加重。那些脓包一旦破裂,周围都有感染。接触者也不出三日必染病,老朽行医四十年,从未见过如此邪症!唉……”
轩辕思衡蹲下身查看一名昏迷的孩童,孩子手臂上的水疱晶莹剔透,却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突然爆裂,浑浊的黄水溅在他银白的袖口。他猛地起身,——这哪里是普通疫病,雍州百年未遇!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浑身汗湿的报信者撞开医棚木门,险些栽倒在地,气喘吁吁地喊道:“城南十里!扶风书院!那位……那位白衣女郎中……她的药……有奇效!……药到病除!”
医棚内瞬间炸开了锅。几个尚有气力的病患挣扎着起身,打翻了药罐也浑然不觉;卧床的人拽着亲卫的衣角苦苦哀求;甚至有位瞎眼老妪摸索着扑到轩辕思衡脚边,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他的袍角:“殿下开恩!带我们去见女郎中!”
隐昔掣出长剑格挡如潮涌般的人群,忽见轩辕思衡面露喜色,早已飞身腾跃至马背之上。
丹霞宝马昂首嘶啸,银鞍上金丝蟒纹饰在日光映照下随风翻卷。
“走!一起去扶风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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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郡城南十里的扶风书院,却别有一番景象,仿若被施了结界的世外桃源。
这里没有腐臭,只有药草的清香。
轩辕思衡一行,走进书院,只见井然有序的医棚里,患者们虽面色憔悴,却不像外面那般绝望。他们的面容逐渐恢复了生气,笑容也重新出现在他们的脸上。在这里,没有书院外的凄厉呻吟声,也没有时疫的浊气味,只有一片欢声笑语,一片清新。
“那是……”隐昔话音未落,一抹白衣紫裳已从眼前掠过。
拾阶而上,书院中庭,一抹白衣紫裳的身影映入轩辕思衡的视线:那女娘身着白色医师罩袍,正带领着一众书生,正俯身给患者敷药,动作轻柔亲和,笑容温润安宁,感染着每一个人。
轩辕思衡正看得失神,竟差点被随行而来的患者们推得一个趔趄。等他再站稳,医棚里已寻不见她的身影,一抹白衣紫裳已穿过中庭,消失在慎言亭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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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思衡只觉一阵铃兰香般的幽香裹着暖意拂过面颊,抬眼时,只见女子广袖翻飞间,已走远。他不知不觉地加快脚步,跟了上去。而身后的隐昔和亲随以为他见到八公主了,也鱼贯般跟着。
他们疾步穿过中庭,沿着石径,来到一处亭,匾额题有慎言亭。而在慎言亭前,种有一棵古朴的百年石榴树,枝繁扶疏,绿盖如阴。
白衣紫裳的小女娘,翩然而立于慎言亭内,在排列整齐的药炉之间走动,袅袅水汽蒸腾,萦绕指尖。其素手隐于薄雾之中,指尖凝着缕缕烟霭,轻柔抚过炉壁,药炉中随即逸出缕缕清芳。她蛾眉微蹙,凝神注视炉中药材,雪肤在氤氲雾气间若隐若现。修长指尖将额前垂落的发丝掠至耳后,两鬓晶莹的汗珠滚落,浸湿了乌发与柔紫轻纱罩衫。眸光流转间,透着几分清冷幽韵。澄澈双目中,似藏着洞穿世事的睿智,又似裹挟着无尽眷恋。
暮色渐合,胭脂色的云霞如轻纱般漫过慎言亭,将扶风书院浸染在柔粉氤氲之中,消弭了院外的市声喧嚣。她专注于手中药草,动作利落而有序,没有一丝浮躁。忽而她偏首之际,眉梢间的一抹微笑,一缕霞光斜斜掠过她清隽的眉目,在莹白的面颊上烙下胭脂色的薄晕,恍若将万丈红尘的纷扰尽数隔绝在外,只余一身出尘的清韵流转。
轩辕思衡看得痴了,恍若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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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哥!”一声突如其来的热切呼唤,八公主轩辕晓婉像只撒欢的小鹿般扑进轩辕思衡怀里,身上沾着的草木灰簌簌落在他银白的衣袍上。她仰起花猫似的小脸,鼻尖灰扑扑的,“真的是你啊,五哥,可想死我啦!”
“晓婉,你怎么在这里?”轩辕思衡被撞得后退半步,又惊喜又疑惑地帮她把歪掉的发簪扶正,无奈地拂去她发间的枯枝:“瞧瞧这灰头土脸的模样,莫不是从柴草堆里滚出来的,还是跟野猫打架了?”他嘴上数落着,眼睛却忍不住往慎言亭方向瞟,可哪还有白衣紫裳女娘的影子啊。
轩辕晓婉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立刻叉着腰哼了一声:“五哥,看看我,难道没有惊喜吗?你怎么一脸失望的表情啊?”双手捧着他的脸,撅着嘴巴,“你却只顾着看那个神仙姐姐!我这九死一生从神都跑来,还比不上人家一个背影?快说,是不是见色忘妹!”
隐昔在一旁憋笑憋得直打摆子,见轩辕思衡投来求救的眼神,连忙插话:“八公主错怪五殿下了,我们也是刚到扶风郡。殿下,看来八公主这一路肯定有不少奇遇,不如我们坐下慢慢听?”
“这还差不多!”轩辕晓婉挽着轩辕思衡的胳膊就往斋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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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刚走进斋舍,轩辕晓婉蹦到桌前抓起粗陶茶壶,仰头灌了一大口,茶水顺着嘴角流到脏兮兮的衣襟上也浑然不觉:“渴死我了!五哥,这书院的水比宫里的甜!”
轩辕思衡掏出帕子给她擦嘴角,无奈地摇头:“先收拾收拾,再好好讲讲,刚才亭中那女……郎中是谁啊?你怎么会在扶风书院,你又怎么跟书院的女郎中混在一块儿了?还连府衙和行宫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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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昔憋笑着环顾简陋的斋舍:“八公主在这住得惯?”
“这儿可比宫里有意思多了!你们也来这里住吧。这里真的很好。”轩辕晓婉眨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道。指着远处飘来药香的方向,“神仙姐姐教我认草药,还说我有天赋呢!对了,五哥,你还不认识杜恒泰吧,我路上遇见的,超——级有趣!”
“若你不去府衙,那我们也只好投宿此地。”轩辕思衡会心一笑,掩饰不住的喜悦浮现在嘴角。
“行嘞,我这就去安排住处!”隐昔早就看出他的心思,说着朝轩辕思衡使了个眼色,快步退出斋舍。直言道:“五殿下,我派人告知小国师也来此处。”
“谢冰棍,也来啦?”轩辕晓婉惊讶道,撅着嘴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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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晓婉突然凑近,眼睛亮晶晶地戳了戳轩辕思衡的肩膀:“五哥,是不是六哥通风报信?我在雍州留的‘小暗号’,居然真把你引来了!”她仰起沾着草灰的小脸,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得意,“离开帝宫这一路,我抓小偷、斗醉汉,差点把‘八公主’炼成‘江湖侠女’啦!”
轩辕思衡捏了捏她沾着草灰的脸颊,又好气又好笑:“是母后来信,命我来雍州带你返回神都!看你这般灰头土脸的模样,母后要是见到,怕是要扒了你的一层皮!快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你都经历了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啊?”
轩辕晓婉跳开半步,故意卖关子,“先说说扶风郡怎么突然闹起瘟疫?我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就几天功夫,城外跟鬼城似的!也就书院这儿,幸亏遇到神仙姐姐,……不然我早被传染了!”
夜幕渐深,轩辕晓婉还在滔滔不绝。从被偷钱袋流落街头,讲到遇见杜恒泰,和杜恒泰斗嘴,连在哪家摊子喝了碗酸梅汤都要描述半天,不放过任何细节。
“杜恒泰是谁?铃铛她人呢?”
轩辕思衡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我的小姑奶奶,能拣重点说吗?”
“重点就是我现在超厉害!”轩辕晓婉叉着腰,裙摆扬起一团灰尘,“不仅学会认草药,还帮神仙姐姐配药救人!要不是我机灵,早被疫病抓去当‘壮丁’了!”
窗外月色渐浓,轩辕晓婉终于从神都讲完了彭州,还在讲述雍州的见闻,讲得手舞足蹈,差点打翻桌上的茶碗。
轩辕思衡听得眼皮直打架,终于忍不住打断:“略过你的吃喝玩乐,快点讲扶风书院,……”
果然是,别人家的吃喝玩乐,听起来是最乏味无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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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烛火摇曳,轩辕思衡心不在焉,脑海里全是慎言亭中的白衣身影。白衣女子拂袖煮药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连轩辕晓婉说到激动处拍桌的声响,都像隔着层薄纱般模糊。
谢墨寒则是不耐烦地摇着扇子,直到亲信进来耳语几句,他如获大赦,立刻起身:“五殿下,臣下有些私事……”
“站住!”轩辕晓婉一脚踹出,木凳在青砖上划出刺耳声响,“谢墨寒,你扇子都快摇出火星子了,当本公主眼瞎?”她叉腰逼近,发髻上歪斜的玉簪随着动作晃悠,“不想听就直说,何必在这装模作样?”
隐昔拼命咬住下唇,脸颊憋得通红。可当谢墨寒冷脸回望时,他终究破功,“噗嗤” 笑出声,茶水呛得直咳嗽:“八公主的故事……咳咳……实在太有趣!我、我去厨房看看宵夜好了没……” 他跌跌撞撞冲出门,在廊下扶着柱子笑得直不起腰。
谢墨寒的折扇 “啪” 地合拢,目光扫过轩辕思衡魂不守舍的模样,又瞥向还在气鼓鼓数落的轩辕晓婉,忽然轻笑出声:“公主的口才,怕是连说书先生都要甘拜下风。” 他罕见地朝轩辕晓婉拱手,“改日再听公主详述奇遇。”
轩辕晓婉哼了一声,踢起脚边石子:“算你识相!” 她转头又黏回轩辕思衡身边,“五哥,我们接着说!杜恒泰那天打赌输了,居然……”
夜风卷着烛火明明灭灭。
直到谢墨寒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巷深处,轩辕思衡才回过神,看着妹妹神采飞扬的眉眼,无奈又宠溺地摇头——比起那个缥缈的白衣幻影,眼前这个鲜活的小麻烦,才是实实在在的……